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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样……”
裴尊礼不知所措。
这是第一次有人大摇大摆地侵入自己的房间,半大点孩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把他赶出去似乎有些不礼貌,说不定还会激怒这只妖怪把自己吃掉。但让他留下来却更加不妥。
要是让楼里打杂活的女弟子发现自己房间进了妖,不仅是自己,云鹤也一定会遭殃的。
裴尊礼亲眼见过父亲处置擅闯宗门偷吃草药的鹿妖。
他用剑一片片旋下了鹿身上的肉,直到看见森白的骨架和蠕动的脏器。那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咽气,瞪大着眼睛承受着千刀万剐的痛苦,直到最后一剑贯穿他的心脏。
裴尊礼不想云鹤被那样对待。
“你救过我,我不会叫人的。你快走吧,等人发现就来不及了。”
裴尊礼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弱弱道,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子缩在墙角,企图用这样的方法逃避选择。
更像一棵尖尖的竹笋了——贺玠轻笑一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我又不怕。”贺玠满脸无所畏惧,戳了戳竹笋头头,好奇问道,“为什么哭?”
裴尊礼没说话。
贺玠锲而不舍:“为什么哭?”
他还是不回答。
贺玠转动着眼珠歪着脑袋道:“那我就只能自己猜咯。”
“是因为我说了你父亲吗?”贺玠将脸凑到裴尊礼身边,“因为我说你父亲教得不对,还是因为我说他压根没有教过你?”
“不是!不是这样的!”
裴尊礼突然掀开被子跳了起来,脸上还挂着亮晶晶。
“我父亲他……我父亲他……”
他哽咽了两句,似乎很努力地想为父亲辩解。可遗憾的是,他不会撒谎。
“我父亲他,不会错的。”
裴尊礼小声嗫嚅着,声音小到贺玠差点没听见。
“没有人不会犯错的。”
贺玠灵活地翻身来到书案边,随手翻着上面被裴尊礼整理妥当的书籍。
“伏阳剑法?”贺玠一字一句地念着手边那本被翻烂的书籍上的名字,饶有兴趣地翻开看了看。
里面每一页都写满了字和批注。少年的书法墨迹已然苍劲有力,可写下的内容却是一通胡话。贺玠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不下十个剑法上的参悟谬言。
裴尊礼听到翻页的声音,瞬间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跳在地上抢过书死死护在怀里。
“这种民间不知哪路闲人书写的野籍你也看?”贺玠靠在书案上,银白的发丝滑过脸颊,“你身为伏阳宗少主,为何要看这种下三滥的野路子了吗?”
裴尊礼紧咬着下唇,眼眶红得滴血,一副潸然欲泣的样子。
毕竟也只是十岁的少年郎,正当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
自己藏在房间里的秘密被生人如此评判,饶是心如磐石也难免大为受挫。
贺玠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就后悔了。
答案已经摆在了他眼前——这个少主不受现任宗主的待见,甚至不想将剑法亲传于他。所以裴尊礼想要学习只能靠偷摸看这种不正经的歪路子。
难怪几年过去了,他连剑法一式都做不好。只看这种书籍怎么可能学会真东西?
真是可怜的小竹笋。
“请你出去。”
裴尊礼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书,咬着唇对贺玠下达了逐客令。
“对不起。”贺玠有些无措地低下头。
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这个少年过得如何,有没有被当年的旧伤困扰。可好像不自觉间就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他只是说出了自己认为对的事,但匮乏的交往阅历让他意识不到哪些是不能说的事。
“对不起,我……”
咚咚咚。
房门被一阵轻快的敲击奏响。
裴尊礼猛抬起头。上一瞬还羞愤的面孔立刻被惊慌替代。
“你快走!”
他推搡着贺玠的背,让他往窗口的方向去。
贺玠摇身一变化为白鹤,站在窗外的阑槛上,却不急着飞走。
砰的一声。房间的门被暴力踢开,贺玠定睛一看,却发现罪魁祸首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小丫头扎着个没好样的歪辫子,发丝乱飞凌乱不堪。刚长到裴尊礼胸口的个子却穿着和年龄不符的宽大衣服,衣袖盖住了手掌,裤腿都拖在了地上。满身满脸都是灰扑扑的泥灰,只有那双忽闪的圆溜眼睛还能看出个人形。
“兄长!你又躲在房间里偷偷哭!”
小丫头四五岁的年纪,口气却大得吓人。趾高气扬地走进来看着裴尊礼,活像只骄傲的孔雀。
然后,锃亮的地板上就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脏污脚印。
“明鸢,我说过进我房间要敲门。”
裴尊礼扶额看着地上一串小脚印,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书藏进书案下方。
“我敲了呀!”裴明鸢鼓起小脸,伸出食指指着裴尊礼通红的眼睛尖声道,“倒是你兄长!爱哭包!一被宗主骂就知道跑回房间哭,你这样他是永远不会看好你的!”
裴尊礼难堪地朝窗外瞥了一眼,见那只白鹤还悬停在那里,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我哪有你说得那样。”他无力地辩驳,“还有明鸢我说过多少次了,宗主是我们的父亲,你那样称呼他不合礼数。”
“我才不承认这个父亲呢!我不会叫他的!”裴明鸢用小脏手擦脸,本来就花成一团的脸越擦越脏。
“我只要兄长就够了。”裴明鸢小声嘟囔,随后张开双手抱住裴尊礼的腿,蹭脏了他的裤子也毫不在意。
“又去湖中淤泥里挖螺了?”
裴尊礼像个大人似的沉沉叹了口气,掏出自己的手帕认认真真地开始给妹妹擦脸擦手。
“嗯!”裴明鸢大眼睛一眨一眨,从身后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鼓囊囊的。
“兄长给我做一盘炒螺!”她奶声奶气地叫着,兴奋地原地转圈。
贺玠就站在窗外看着这两兄妹,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叫裴明鸢的丫头应当就是几年前在自己注视下啼哭降世的女婴。
贺玠还记得那魁梧的宗主在听到是女孩的那一刻决绝的背影和嫌恶的语气。从这丫头如今奔放的模样来看,她也的确没受到来自父母的精心照料。
裴尊礼给妹妹擦完了脸,转而掏出一把木梳,霍霍地给她梳起了头发。
那泥浆溅进小姑娘的发丝间结成了块,很难打理。裴尊礼就一根根挑明了梳,偶有扯到裴明鸢的头皮,她就龇牙咧嘴地冲着自家兄长发脾气。
一个被裴尊礼宠坏了的小丫头——贺玠想。
不过说来他也真是了不起。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却有本事养出个任性小公主。
“兄长你在看什么?”
裴明鸢脸上敷了泥,但眼睛是雪亮的。她发现兄长一直心不在焉地往窗口偷瞄,便也好奇地起身,迈着小短腿跑向窗户边。
裴尊礼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妹妹推开窗户,和外面那只白羽仙鹤撞了个照面。
“哇!”
挥翅独立的白鹤低下头,和花脸小女孩打招呼。
裴明鸢眼睛都看直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大鸟……”小姑娘显然是没见过此等禽鸟,呆呆地伸出手,摸了摸贺玠主动靠近的翅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惊叹。
裴尊礼看见妹妹脏兮兮的小手在白鹤身上留下显赫的泥浆,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跑上前将她拉到身后,低头诚恳道:“对、对不起鹤妖大人,幼妹年龄尚小,若……若是冒犯了您……”
看他这副诚惶诚恐样子,贺玠突然有些不悦。
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表露过恶意,可他却防自己如洪水猛兽。
这份曲解让贺玠大为不爽。
“没关系,她喜欢就让她摸摸。”
贺玠翅膀一展,露出自己毛绒绒的前胸,豪爽道:“要摸摸这里吗?很软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