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气了啊?”文栩捷抬头看他,嘴角带着难以掩盖的笑容,“那我给队长同学分享一件事,帮你转移一下注意力——小羽你先别听。”
靳羽好像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真转过身,似乎是打算回去。
齐路遥回头看他——于是靳羽也回头,对着他眨了眨眼,又比了个“1”的手势。
“他说去给你拿一把伞,”齐路遥对着靳羽点点头,又看向文栩捷,也叹了口气,“你想说什么可以说——不过我要先说,接下来的话我不保证不会给小羽分享。”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在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还是需要你解释,”文栩捷说,“我就是想说,那个不是Rebirth,而是重生的意思。”
齐路遥愣了愣,为这个意料外的答案。
文栩捷这话,说的是他的文身。
这人左手腕内侧有一个小的文身,这是Blazar众人都知道的事情——毕竟是都能看到的位置。
但这个文身是什么图案,这是Blazar众人都不知道的事。自始至终,文栩捷都用贴纸将它遮盖着,即使是在没有上镜需求的场合。
队里从来没有人问过。
就好像大家默契地知道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可以问的问题一样,这种简单的问题,被不约而同地划进了“不能问”的范畴。
至于今天,齐路遥坐在休息室沉思,一抬头,目光偶然看见没有被遮挡的“rebirth”的一刻,确实是产生了一种名为“果然如此”的想法的。
那串字母被几根小小的藤蔓所缠绕,那些藤蔓像是在挣扎一般。
大概是贴纸防水能力不够,所以被文栩捷扯掉了。齐路遥心想,下一刻就垂眸,让视线与之回避。
没想到还是被这人注意到了。
此时此刻,文栩捷手上已经贴上了新的防水贴纸。
他抬起头,说了这样一句……大概不了解他的人听来会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而对了解的人来说,莫名其妙没有,意料之外倒依然——当然,意料之外的只是文栩捷会说这件事。
不仅会说,还换着方式说了第二次。
“这是17年6月才有的,”大概是见齐路遥在沉思,没有立刻回答,文栩捷又补上一句,“遮上只是觉得解释比较麻烦。”
“哦,”齐路遥眨了眨眼,说了实话,“我以为你会懒得解释。”
“可能是,”出乎意料……但也没有那么出乎意料的是,文栩捷没有再反驳,而是默认了他的评价,“真正淋雨就容易多愁善感的是我。”
身后响起脚步声。
大概是受刚刚文栩捷发言的影响,靳羽刻意加重了踩在地上的声音。
齐路遥转过身。
靳羽走向前几步,按开手上的长柄伞,将它递到文栩捷面前。
“我一定要接吗?”文栩捷盯着靳羽手上的伞,居然还问了一句。
“我们队也不需要第二个大主唱,但是……”靳羽顿了顿,说,“你先想想耽误录音的话怎么给小迟姐姐谢罪吧。”
齐路遥总觉得……他欲言又止的话句话是“但是我们队需要你”。只是靳羽没说,于是也没人追问。
文栩捷听完就开始笑,笑过之后还是伸手接过伞撑在头上,顺便还点评一句:“怎么会有紫色的伞。”
“不好看吗?我专门在里面挑的,”靳羽眨眨眼,说,“舒卓然昨天买了一组,彩虹七色的,今天刚好带了这把出来。你怎么这么不关心队友。”
“什么人会一次性买七把伞,”文栩捷又笑了一声,“……说起来,我以前也有一把紫色的伞——其他人呢?”
“可可在吃外卖,”齐路遥回答他,“其他人在做第一轮妆造,你没听安排吗?”
“听不进去,在多愁善感,”文栩捷说,又接上没说完的话,“那把伞是我妈手制的,我小时候用了好几年,后来有年岛上暴雨,风很大,它就被吹断了。”
齐路遥沉默了片刻。他也知道,这时候自己并不需要说话。
或者说,此时此刻,说话的人不需要任何回应。
文栩捷抬起头,透过紫色雨伞的边缘线,看着他们所置身的空间里如瀑般倾泻的雨。
“你们想要听点故事吗?”他问,“关于那把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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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A市,即使是暴雨天,很多时候也没有什么风。来自舒卓然的紫色雨伞不偏不倚地挡在头顶上,虽然围不成安全屋,但也替此刻的文栩捷阻挡了绝大多数的雨水。
在海边却不太一样。
狂风过境一般与暴雨倾盆同时来临。
大人们出海前会提前查询天气预报,放在十几年前,岛上的信号时断时续,天气预报也偶尔不那么准,意料之外的风雨时不时会出现,即使好几次与危险擦肩而过,也不一定能保证下一次的平安归来。
但纵然如此,他们总不会永远留在岸上。
下雨的时候,文栩捷脑子里总会不断闪回十三年前的某个雨夜。
距离约定的返程日过去了好几天,预料之中的影子却迟迟没有归来。所有人心中都有了同一个答案,只是没人敢说出口。
前几天的狂风让所有人都不敢出门,岛上的电力设备被毁了个干干净净。如今风小了不少,他在屋子里点燃了蜡烛,但不出一会,那些已然不如前几日的风依旧吹开了闭合的、陈旧破败的窗户,也将那一点点火光吹散。
一片黑暗之中,文栩捷推开了屋门,没有带伞。
他唯一的那把伞,早在这场暴雨的第一天就被摧毁了。
当时的他试图去岛上的居民服务中心,没走几步,就是一道几乎让他无法再前进的风。
手中的伞面对着巨大的阻力,几乎要带着他翻倒。文栩捷使劲想要把伞收起来,结果下一刻,巨大的力道让他摔倒在地。
他感觉到了一阵晕眩。
而后理性再度回归,手中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伞骨。
那时候的文栩捷抬起头,看着阴暗的、宛如夜晚的天空。
他看见远方山坡上的树被连根拔起,在近地面滚动,而那片紫色的伞面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突然觉得有些怅然,像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那天的最后,他也没有再去居民服务中心。
当时还有一口气的全岛广播系统响起,说是风变换了线路,遭遇未预期极端天气,请岛民们待在室内,不要乱走动。文栩捷站起身,撑着残缺的、畸形的伞骨,回到了家里有些破旧的、漏水的、不防风的房间里。
而当前的这个夜里,他所走向的是海边,是有一盏应急灯亮着的、此刻视线范围唯一的光源所在之处。
对他们岛上的小孩来说,遇到什么麻烦就去海边走走,算是所有人的习惯性动作。如今风雨大作,理性在说着此刻去海边多少有点危险,但他依旧迈开步伐,像是大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一般。
耳边,雨落的声音如同奏鸣的音阶,在一片黑暗和暴雨中,他一步步向前,让海水没过自己的小腿,然后是膝盖,再然后到腰间。
风吹动着巨大的海浪翻卷而来,脚陷入泥沙之中。他站在原地不动,闭上眼,任由海水淹没自己,再逐渐褪去。
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让海水就这样淹没自己,大概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在海边长大的小孩,往往总是将海洋认定为唯一的家,认定为某种安全感的来源,那回到海洋也是回家——即使它并不真的安全,即使它会吞没很多事物,比如垃圾、比如船,比如梦想和爱……又比如一个瓶子。
有什么硬的东西被浪潮卷动着击打在身上。
文栩捷条件反射般将其接住,并握在手上——小小的、圆柱形状的触感,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漂流瓶。
于是那一刻,好奇心战胜了莫名的感性。他转回身,向着岸边的方向走上几步,借着微弱的应急灯光,打开瓶子。
里面的纸条上写着一行字,“希望新的一年,大家都能平安顺利”,后面接着一个可爱的笑脸,和一个来自大半年前的落款。
陌生的笔迹,大抵是从某个景点漂流而来。
纸条很快在雨中被淋湿——文栩捷这才想起它并不防水。
接着又是一阵海浪袭来,小纸条悄然断裂,最终被卷走。文栩捷握着空空荡荡的瓶子本体,茫然之中,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
物理意义上的……或者说,生理意义上的。
“后来过了半个月,信号陆陆续续接通,才有人正式告诉我们,大人们的船在海上出事的消息,”文栩捷说,“上面想把岛上这群未成年家属接出去,但没人同意,大家都不想走,比我大的都出去读书了,所以大家就以我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嗯,小团体?”
“他们都说我是很好的领导,但我不想当这个小团体的领导,”他说,“我讨厌当领导,讨厌当队长,讨厌负责,讨厌有压力,讨厌被任何人依靠。”
但那会你其实也就九岁吧。
齐路遥在心中想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所以我12岁生日的时候,许愿说我想逃离这里,说我想自由地做一个不用负责的人,”文栩捷不再看他们,而是看着雨落在地面,继续说,“我们许愿不用生日蜡烛,而都是一个人去对着大海喊话——即使大海并不一定会真正善待每一个许愿的人。”
“后来我让岛上的支教老师带我出去读书,岛上有九年义务教育的所有教材,我自学了它们,然后直接进了高中,”文栩捷抬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们,“我给那些小朋友说,我要去读书,以后回来建设小岛,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打算回去工作。”
“……我说不想回去,只是不想将我的未来困在那里,结果真的回不去了,”文栩捷用一种平静的、不带有一丝起伏的音调说,“后来的我成了一个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叛徒,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好像确实没办法面对他们了。”
“下雨头痛的毛病不是从那个雨夜开始的,而是出岛之后才有的,”他最后说,“可能是一种惩罚机制吧。”
齐路遥眨眨眼,还是接不上一句话,但大概文栩捷也不需要他接话。
他想了想,干脆在文栩捷身边湿润的地面上坐下来,又摘下雨衣的兜帽。靳羽用一种指责混杂不满的语气看着他,几秒过后,还是没有说出阻止的话,只在他身边也坐了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啊?”文栩捷问,“陪我一起感冒?”
“真担心的话,那我们拍MV那会早感冒完了,”齐路遥笑了一声,在文栩捷“原来你也知道啊”的小声发言后说,“……但他们其实希望你回去的。”
齐路遥不知道这句话该不该说,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上回来FM的那两个小孩,”文栩捷说,“你猜猜他们给我说了什么?”
这能怎么猜。齐路遥心说。
当然,文栩捷也没有真的让他猜,而是直接公布了答案:“他们说,那天我在海边许愿,说我想逃离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其实刚好听到了。”
“怎么样,算个好故事吗?”他说完站起身,宣布这个故事的戛然而止,同时顺手将齐路遥的雨衣兜帽给他戴上,才转过头,“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去换身衣服了,应该快轮到我们做妆造了。”
齐路遥也起身,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踏入室内,又想到很多零零散散的片段。
比如那些他见证的没见证的,切断过往一切羁绊和阻碍的人,独自一人踏上孤独旅程的人,背对着所有人用力奔跑的人,再或者还有摘星2决赛周的那个雨夜、他和靳羽在车上一起听escape in the rain的场景。
那些人生中的骤雨有些已然停止,有些将永不停歇;过往的负重可能被丢弃,也或许只能成为一生无法挣脱的束缚,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同转动的钟表指针一道匀速向前。
此时此刻,在这间小会议室里,MV的画面还在继续播放着。
连绵的雨幕之下,过往的片段一道道闪回,到最后一幕,《零点》初始的那个时钟再次出现,指针最后一次指向零点,于是所有人的轨迹在此刻交汇。
下一个MV还没加载好,屏幕随之陷入短暂的黑暗。
“当时没感觉,怎么成片拍得这么,”MV放完,齐路遥听旁边的靳羽小声说,“……艺术啊。”
“怎么回事,”舒卓然说,“怎么艺术生都开始夸艺术了。”
齐路遥笑了一声。
他心想,真要说艺术,大概艺术的也不全是MV,主要是淋雨的这群人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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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在他思考的这会,屏幕又再度亮起。
只是这一次,放的不是预期中的、第三首歌《镜像失灵》的MV,而是一段“采访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