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不理睬他的故意挑衅,只问了两个问题。
却见高歌抿紧双唇,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哪怕此时遭人胁迫,完全处于劣势,他的眼底依旧不见多少惊慌。
“呵,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以为拖延时间等人来就有用了?”面具人将笔尖对准余谷音脖颈,“你说说,从岸边到竹筏,是云初霁快,还是我这支笔快?”面具人察觉高歌眼底的松动,笔尖猛地往前一递,鲜血立刻从余谷音脖颈渗出。
高歌面上瞬间失去血色,像是终于想起了这位“判官”是个什么人,立刻点头,连声道:“说,我说……”
惊慌未定的话语与微风混淆,隐没在水面之上。
“在那!”钟鸣洪亮的声音划破寂静的行云潭。
早在他出声前,云初霁已察觉到行云潭中心的竹筏,以及竹筏上的三个人。行云潭很大,若无工具,寻常人根本无法抵达中心。那歹人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特意选在此处。可云初霁又哪里是寻常人。她将仍未苏醒的高溪行交到花满楼手中,施展轻功,踩着水面飘然而过,如履平地,点出朵朵水花。
那面具人似乎早有防备,没等云初霁接近,一脚将余谷音踹进水里,同时持笔往前一探直直刺穿高歌胸口,再往回一收,就此往反方向掠过水面。
云初霁来不及惊叹那人竟然也有如此轻功,朝其背影甩出一枚飞镖。而后她身子往下一沉,直接没入水中,向余谷音游去。
余谷音乃是中了迷药才会一直昏迷,此时被水一呛,终于转醒。可她双手被缚,挣扎之中不仅没能挣脱反而又喝进去不少水。在她放弃挣扎打算认命之时,朦朦胧胧感觉腰间一紧,随后仅剩的一丝意识彻底被水淹没,陷入了黑暗之中。
云初霁将余谷音放在竹筏上,扫了一眼那人离去的方向,果然没发现其踪迹。她心下微叹,知晓情急之下甩出的飞镖未对其造成致命伤。云初霁很快将注意放回竹筏,没有耽搁,先拿飞镖割断余谷音手腕的绳子,逼出其腹内积水,确认无虞稍松了口气,转而去看高歌。只见高歌胸口有一极深的血洞,正不断往外冒着血。鲜血由竹筏缝隙流下,染红了一片水面。面具人的那一下刺偏了些,高歌才能撑到现在,可惜也只能到现在。
看出高歌眼中的不舍与担忧,云初霁轻轻吐出四个字:“她没事了。”
高歌慢慢将目光移到云初霁脸上,张了张嘴,但一个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云初霁知道他想问什么,又道:“高溪行亦安好。”
“谢……”勉强挤出的半个字,与他的生命一同消失在了轻风之中。高歌合上双眼,嘴角挂着安心的笑容,在这行云潭中竹筏之上彻底离开了人世。
“安哥……”余谷音刚刚转醒,随之袭来便是挚爱的身亡。她扑在高歌身上,双肩不断抖动,眼珠大颗大颗砸落,却是再没发出声音。真正痛入骨髓,会连呼喊的力气都一并丧失。
云初霁轻叹一声,明明无声,却偏似千斤重锤砸在心口,又酸又疼。不知何时起,她已经很难平静地去见证死亡。她不忍再瞧,正欲移开目光,突然注意到余谷音脖颈上的伤口又晕出鲜红的血,滴在高歌身上,与他的血混在一起。她伸手拂过余谷音脖颈,不易察觉地点穴止血后,目光移到旁边水面上,不忍打扰这对阴阳相隔的夫妇。
竹筏轻晃,荡起丝丝涟漪。月光之下,染了血色的水面格外凄凉。云初霁突然注意到水中还有别物,定睛细瞧,竟是一截鱼线。正是水面染上了血色,才叫鱼线在月光下露出了真容。鱼线共有两根,一端系在竹筏上,另一段则是水中某物。云初霁认真端详,仗着眼神好,分辨出那是一截竹子。
云初霁顿时对面具人如何到岸边有了猜测。她脚尖轻点,顺着鱼线掠去。果然每隔一尺便有一两截竹子,一直延伸到岸边的木桩上,成了座简易的“浮桥”。有此“浮桥”借力,只需轻功尚可,便能涉水而过。岸边,凌乱的脚印向远处延伸,一直没入黑暗。脚印边滴落着不少血迹,她的飞镖到底还是伤到了那面具人。云初霁没有盲目去追寻,转头回到竹筏。
竹筏之上,余谷音已停止了哭泣,正跪坐在一旁,缓慢又仔细地替高歌整理杂乱的发丝。云初霁没有打扰她,沉默地割断系在竹筏上的鱼线,撑着竹筏回到岸边。
岸边诸人立刻接应。两护卫扶着余谷音先下了竹筏。花满楼暂请仇千山抱着高溪行,自己脱下最外面的长袍披在云初霁身上。
袁自衡亦脱下外袍,双手递给余谷音,道:“夫人暂且披上,免得受寒。”
初春的夜风寒意仍甚,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更是寒凉刺骨。余谷音却恍若未觉,整个人呆呆楞楞,似乎她的魂儿也跟着高歌一起去了。
两护卫又上竹筏去搬高歌尸体。随着尸体移动,从他里衣露出纸张一角。待两人站上岸,仇千山小心地从高歌怀里抽出那张纸。纸折在一起,已被血染透。仇千山仔细地将其揭开,努力分辨上面模糊的字:……气……尽,决命……剩余的字都化在了血里,彻底看不真切。想到被那“判官”得了手,仇千山气得小声骂了句粗口。
余谷音依旧发愣地站着,直到目光无意识间触及高溪行,涣散的双眸才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气,两行清泪倏然落下。此情此景,直叫人心头发酸,纷纷侧目,不忍直视。好半晌,她终于平稳情绪,侧头擦去泪水。这才接过袁自衡的外袍,躬身施礼道:“今夜多仰仗诸位相助。”
众人连忙将她扶起。
余谷音看向高歌尸身,眼神凄然,话语更似悲鸣,哽咽道:“还请各位随我……送他回去。”
众人自是应下。
临近宅子,一行人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门前站着一人,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此人身形干瘪,颧骨高凸,双颊凹陷,黑暗中不似人反而像是个骷髅,甚是骇人。
只一眼,云初霁便断定他不是潭上的面具人,因为两人的身形相差太多。她上前一步,试探道:“阁下挡路于此,意欲何为?”
“我非凶手,亦非同谋。”老者身形瘦削,嗓音却很宽厚,简单一句话直接回答疑问。
仇千山根本不信,拔出腰刀,在手中一分为二。
“是不是,随我去衙门说。”言罢,飞身扑向老者。
转眼,双刀已到老者身前。一道寒光直逼老者面门,另一道则向他胸腹而去。没想那老者不仅形似幽魂,行动亦似幽魂,上一瞬还在仇千山身前,下一瞬突然到了他身后。仇千山近在眼前突然扑空,一个踉跄,刚调转身形,老者又闪到了他身后。如此再三,连老者衣角也没有碰到。
此时不是看戏的时候,云初霁突然动作。老者快,她更快。她几乎是瞬间出现在老者身侧,一手挡住仇千山的刀,一手打向老者。老者闪避不及,匆忙抬手回挡。仅仅两回合,云初霁便确认这个老者轻功极佳,手上功夫却是奇差。云初霁试探出结果,很快收手。
“不知阁下现在可否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只过了两招,老者已是面色发白,听到这话,颔首算作答应。云初霁又问道:“阁下先前守在客房外,如今又出现在大门前,到底为何?”
吃完晚饭后,云初霁便察觉有人从花厅跟着他们到了客房,而后藏在暗处,直到护卫匆匆跑来才离开。那人轻功极是诡异,非一般人难以练成,却又与眼前老者所用一模一样。故而她猜测老者便是那时躲在暗处之人。
老者怔了怔,面色忽地更白,喃喃道:“我输了。”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好似未曾出现过一般。
两护卫唬了一跳,险些没抬稳高歌尸身。
“这……难不成真是鬼?”
“非也。”袁自衡镇定分析,“鬼又怎可能被触碰到?二位也看到了,云姑娘方才可是碰了那老人家好几下。我想,大概是因云姑娘扬名在外,来挑战云姑娘的人。可惜他不仅轻功不如云姑娘,连行迹都被云姑娘一一识破,这才羞愤而逃。”
“那也不应该放他走。”仇千山对于云初霁挡住自己双刀很是愤愤不平,“万一他是说谎呢?或许他就是凶手或者凶手同谋?”
“首先,他身形与那自称判官之人不像,而且高小公子失踪时,他一直都在客房外面,所以他不可能是凶手。”云初霁缓缓道,“其次,那位‘判官’直接将高小公子安置在梅苑,没有耽搁我们更多的时间,不正说明,他寻不到帮手吗?”其实云初霁还有一点未说——此人不欲伤害高溪行,所以才会选择安全的梅苑,而非山林间任意某处。
仇千山收刀回鞘,算是认可了云初霁的分析。
客房内。
云初霁换上小厮送来的衣服,坐在桌边边喝一并送来的姜汤,边凝神沉思。身后,花满楼正替她擦拭头发。待头发半干,他又取来梳子替她梳发。云初霁将空碗放下,终于下了决定,道:“我打算管这闲事。”她素来懒得多管闲事,可这次不同,今夜余谷音伏在高歌尸体上悲恸欲绝的画面犹在眼前,无声悲泣比放声痛哭更刺得人鼻酸,尤其忆起当日梅苑那两人深情对视的场景,直叫人无法坐视不理。
透过梳子与头发的摩挲声,花满楼温和的话语传进云初霁耳中。
“你可想清楚了,是你想管,还是想替高夫人抓到凶手。”
云初霁微微一愣,很快想通花满楼话中之意。正如打着“为你好”的名义迫使他人做不愿意的事一样,打着别人旗号谋自己私心之人亦不在少数。若真正是为他人着想,他人心意应是首位才对。云初霁很快有了决断,道:“我会询问高夫人意见,但是是我想管这事。”
“好。”花满楼语气轻松,“那便管。”
第二日,拜别之际。
引路小厮小声诉说在高家数年,老爷夫人感情甚笃,今朝阴阳相隔,夫人痛不欲生。偏偏仇千山不识趣,在夫人明言自己因昏迷一概不知后,仍不停盘问,惹得夫人忆起昨夜再度落泪。抱怨完,他又小声恳求云初霁和花满楼莫要再问昨夜之事,恐夫人伤心。两人亦是不忍,点头答应。
厅堂之中,余谷音一袭麻衣。仇千山问不出所以,已经告辞。高溪行早在仇千山开口盘问之前,被余谷音命人带回去休息。
云初霁和花满楼一同抬脚进屋,各自上了一炷香,走到余谷音身边,道了句:“节哀。”
余谷音躬身回礼。
“你若有任何要求,我都可以帮你。”云初霁没有明说,但是她知道余谷音定然明白她的意思。
只见余谷音轻轻摇了摇头,道:“姑娘已助我良多,谷音再无所求。”
云初霁未再多言,转身出门。
花满楼却留在原地,踌躇片刻,终是道:“许久之前,我曾与夫人见过。那是在寒山寺的大雄宝殿,我无意间听闻夫人祈愿——自愿一人背负罪业,只求夫君幼子无虞。”那是花满楼第一次遇见这位方丈口中捐了许多香火钱的香客,当时她话语中的悲伤自责令他印象颇深。
“可他还是死了。”余谷音垂下眼眸,脖颈间缠绕的纱布甚是瞩目。
花满楼道:“但您和高小公子还活着。”
“若真到了那一天,即是我的业果。”余谷音话语中透着对生死的淡然,“至于溪行,他会活着的。”
花满楼知晓多说无益,只得告辞离开。
待迈出高家大门,云初霁方开口道:“我原以为你不会强求。”
花满楼轻声叹息,道:“到底是一条人命。”
一条人命,既是已死的高歌,又是“判官”暂时放过的余谷音。
云初霁目眺远方,喃喃道:“不知道那位早早去管闲事的家伙,有何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