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晖镖局位于许州城郊,较为偏僻,当年定址时,华映晖曾多次劝说应选交通便捷之所,可云飞扬却喜此地风景,直言风清,风吹则云动,执意选在此处。为便于马车行进,镖局建好后,二人又额外花钱铺了一条石子小径。后热闹时,车马不断,生生将小径踏成了宽路。然如今时过境迁,连最初的小径上都长满了杂草。
临近镖局,路边突然出现一座坟,墓碑上赫然是云飞扬的名字。云初霁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心中百感交集,最终默默地鞠了三个躬。再走两步,是华映晖的墓。十八年前,病故的华映晖被埋回了这里。后三座都是空坟,碑却不是空碑,只是其上连舜、郑涂、葛桑三人的名字皆为红色,表示人还健在。朝观山庄事情结束后,张渔将所有尸体收殓安葬,并将剩余钱财分给家丁,最后才关闭山庄。不过她对郑涂兄弟几人的事知之甚少,因此并不知道这个准备好的坟墓。至于葛桑的尸体,等此间事了,应该会安葬回这里。
这五座墓依次安置在往镖局的小径上,不仅显现五人的兄弟深情,似乎亦是在宣示就算身故也依旧要守护镖局的决心。
再往后便是小径的尽头——镖局。
那里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只一眼,云初霁所有的注意力全被镖局旁边大大小小六七十座坟给吸引了。陆小凤的眼中也露出了震惊,虽然听闻连舜他们四人将罹难的数十口人就近安葬,但耳听总不如眼见来的震撼。
坟上杂草不多,据说连舜每年清明都会祭扫,如今看来传言不虚。墓碑上按规矩刻了名字、生卒年份和立碑人,云初霁目光一一扫过,发现这数十人大的约莫六十多,小的只有两三岁,甚至有一人还未出生。此碑上有两人姓名,另一人为女子名婉,云初霁心中了然,这坟里埋的应该就是连舜的原配以及未出世的孩子。
看着这么多坟墓,云初霁的心情越发沉重。不过这些墓并没有挖掘过的痕迹,料想以李赌棍那胆子,也不敢跑到这坟堆里来。云初霁收敛心神,与陆小凤和花满楼一道来到正门前,用力一推,年久失修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半。
绕过照壁,只见前院中种了不少云杉。而且为了能长得更好,这些云杉皆以红土为基,可见云飞扬很喜欢这种树,甚至不远万里运来红土。这些树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没了养护,长得却越发张牙舞爪。而红土在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打下,已经蔓延到了石道上。
那次接下的镖隐秘且困难,所以云飞扬只带了四位兄弟,让其余镖师和趟子手都守在镖局里。总镖头和四位镖头都不在,没人做主,镖局自然关门歇业,因此惨案发生时,所有人都在后院。
相比前院的荒芜,后院更是破败。外墙、走道上,残留着不少已经风干的血迹。云初霁随意推开一扇门,那是一间闺房,板凳倒着,暗黑的血迹一直渗进了地砖之下。青色的床幔纵使染上了灰尘,也遮不住其上圆形的暗黑色血斑。
一扇、两扇、三扇……门后同样如此,或在桌角,或在案边,有时甚至不用进去,就能看见溅在窗户纸上的血迹。云初霁望向院中,她可以想象有多少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淡在了青石板上,渗进了泥土之中。
置身其中亲眼所见往往比几句听到的传言更为震撼。这一处处血滴如同一块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云初霁心上,让她的心痛得揪起,几乎无法呼吸。无论云初霁怎么劝说自己楚叁只是玄墨阁的杀人工具,依旧无法否认他手上沾满鲜血的事实,尤其这些鲜血还包含着许多无辜妇孺。
陆小凤蹲下身,从花坛中捡出一块断了的玉镯。许是运来的红土太多,剩余的就混在了这些花坛之中,因此玉镯的花纹中也渗进了红土。饶是楚叁再厉害,也难以做到屠杀数十人而不引起任何一人的警觉,尤其是其中还有走镖的行家好手。想来是有人惊慌逃窜间跌倒摔断了玉镯,这截才会落在了花坛中。只可惜除三个孩子外,当天镖局无一人幸免,所以那人最终也没能逃脱。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可知道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应该是申时到酉时之间,葛桑曾说,他赶到时,看见天空就像被血染过一般的红。”云初霁顿了顿,又道,“他很可能不是葛桑,那么他的话亦不可全信。不过连舜也曾说过,我娘他们正是因为跑出去玩回家晚了,才逃过一劫。娘给我的规矩是早起读书习武,只有申时之后可以出去玩,酉时就得回来。她曾说过自己年幼时也是这规矩,所以时间上应该没错。”
“申时到酉时之间?”陆小凤疑惑道,“这可不是杀人的好时候。”
云初霁道:“应该是想抢在葛桑他们回来之前将人杀了。”
陆小凤沉默不语,看样子疑惑并未解除。
云初霁同样不解,皱眉喃喃道:“去故地,听故事。难道说葛桑指的故地其实是这里?可若真是这样,李赌棍没有说谎,上月十五号葛桑来到的是这里,那我见到的又是谁?还有谁会知道我跟他之间的约定?”
齐康的身影瞬间从云初霁的脑海闪过。如果他上报给阁主,以阁主的智慧,的确可以猜到自己会去原来的住处。可阁主又为何要这么做?为了打击自己,摧垮自己的信念?若真是这样,阁主绝不会放过这个精心获得的时机,自己到百花楼的一路上,早该死了无数次。但若不是阁主,又有谁能够知道这个约定?
问题想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花满楼道:“我们现在至少确认了一件事,葛桑身上的红土的确就是在这里沾上的。现在需要知道的是,若他在这里身亡,尸体又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济南城外?”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在联系到凶手知道自己和葛桑的约定,云初霁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那人也在朝观山庄。与葛桑约定时,自己尚未痊愈,很可能未发现藏在暗处的凶手。或许他原本打算在朝观山庄报仇,却不想郑涂身故,连舜又早早离开,剩下的一个葛桑也躲了起来,所以只能另寻时机。此人杀了葛桑之后,特意将他的尸体运到济南城外,就是想骗连舜一路奔波劳累,再趁他疏忽时下手。而且济南这个地点,很可能说明这人不打算放过身为华映晖儿子的华子屹。
可那人究竟是谁?云初霁一遍一遍地回忆着当时在朝观山庄的人,为了隐藏行迹,那人不一定穿的是黑衣,甚至年龄相貌都有可能易容伪装。回想了许久,先是觉得几乎所有人都有嫌疑,然后又一一将嫌疑排除,只能再重新盘算一遍,如此再三,仍旧确定不了可疑之人。
陆小凤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夸张地揉着肚子说:“我这人啊又个臭毛病,一饿,脑袋就不灵光。”
花满楼道:“听说这里的刀切面不错。”
听到两人说话,云初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脑中仍在盘算。随着一遍遍反复,思绪不仅没有逐渐清晰,反倒因为她心中腾起的焦躁越来越乱,几乎乱成了一团浆糊。忽然,一直手按在她的头上,重重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耳边是陆小凤的声音:“想的越用力越会适得其反。”
云初霁深知他说的有理,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逐渐平复。她抬头望向关心自己的二人,露出一抹笑容,道:“是有些饿了。花满楼,哪家刀切面好吃?”
花满楼推荐的面馆店面很小,店里只能放下四张桌子,加上另添在外面的两张桌子,一共也才六桌。不过看样子生意倒是不错,离饭点还有半个时辰,屋内已经有了两个客人。
云初霁不喜欢闭塞的环境,因此三人一起坐在了外面。不多时,三碗热气腾腾的面就端了上来。闻着诱人的香气,再看清爽的面汤,云初霁这才察觉腹中早已饥火中烧,连忙拿起筷子。面条入口,更觉其爽滑劲道,十分好吃。
连自认吃过不少美食的陆小凤也连连称赞,问道:“这家面馆有些偏僻,恐怕只有当地人才知晓。花公子莫非认识哪位许州姑娘,受邀来过这里?”
云初霁也好奇地侧头等他回答。
花满楼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先前未曾来过。是我大哥有次从许州回来,谈及经历,对这家的面条赞不绝口,所以我才记下了。”
云初霁点点头,边吃边习惯性地观察周围的环境,突然看见了一抹熟悉的红色身影。莲夫人也看到了他们,微微惊讶后很快转为喜悦,笑吟吟地走了过来,直接坐到了陆小凤身边。
“你们倒是会挑,这里可是整个河南最好吃的面馆。”
看到熟客前来,而迎上来的老板连忙憨厚地笑道:“整个河南的面馆那么多,我哪排得上名号。”
莲夫人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我说最好就最好,哪那么多废话。还照老规矩,给我来碗面。”
老板知道她的脾气,也不着恼,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回去下面了。莲夫人见陆小凤仿佛身边根本没多出一个人一般,依旧专注吃面,不由眼眶微微泛红,委屈道:“你这是在生我的气?你都不知道,我自离开后又多煎熬。每天都想去找你,但我又清楚的知道我不能,只能硬生生地克制,因为我不想让自己耽误你去你想做的事。可你呢,居然生我的气?”
容易对女人心软本就是陆小凤的弱点,再听她那泫然欲泣的声音,终究无奈地叹口气,道:“我并非怪你离开,而是你不应该再来这里。”
“我当然得回来,我得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莲夫人望向陆小凤,“其实我昨天就来了。可我一想到自己差点死在那里,我就不敢进去。陆小凤,你陪我一起,给我壮壮胆好不好?”
自莲夫人坐下,云初霁就和花满楼一起识趣地默默吃面,现在听她这么说,心中不由觉得奇怪,莲夫人当年也是行走江湖的一个人物,不知面临过多少生死,怎么这次会害怕?再想到方才莲夫人那少见柔弱的样子,云初霁突然了然,果然动情之后,平时再怎么坚强示人,也会忍不住想向心上人撒娇。至于陆小凤,云初霁也再清楚不过,肯定招架不住这种哀求。
果然,陆小凤点头答应。莲夫人立刻由哭转笑,靠在他的肩上,满意地说:“我就知道你待我好。”
连舜的住宅名为连璧苑。“璧”指的是门内的照壁,据说这块白日普通的石头,到了夜间月光下,犹如吸收了月之光华,变得玉石般晶莹洁白。陆小凤伸手在照壁两边摸了摸,但他不通玉石,只觉得与一般石头无二,看不出究竟有何玄机。
“不过一块破石头罢了。”莲夫人不由分说拽起他的胳膊,将他直接引到后院。后院种了许多花木,倒不负“苑”之名。这些花尽是红花,一眼就可以看出主人是谁。
陆小凤道:“这些都是你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