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多为穷苦人家,刚破晓,不少人已经起来开始一天的忙碌。忽的一阵风吹过,一人揉了揉眼睛,自嘲眼花,拎着水继续往家走。
云初霁按照那伙计说的,果然找到了一间窗户破了的屋子,可惜屋内没人,除了破损的桌凳、木床,只剩一床破棉被、一副碗筷,并无其他值钱物什。云初霁没想到李赌棍这次的运气倒是不错,赌到现在还没输光。但若要去赌坊寻找,在赌坊中人已经察觉他们来意之后,绝不能依旧这幅打扮。
云初霁出门略一打量,只见附近住户众多,好几户忙到连昨天的衣物还未收。她随手挑了一身大小合适、估摸是这家主人儿子的衣服,又从窗户放进去些银两,算自己买下。然后她拿着衣物转到一处僻静角落,再出来时已是一个瘦弱少年。脸上也做了简单易容,遮去了原本的肤色,干黄了许多,唯有那双眼睛仍然透亮。
赌坊依旧喧闹,似乎日夜交替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没有一丝影响。
云初霁粗略扫过一圈,没有看见李赌棍的身影。虽然昨天只匆匆半面,但云初霁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遗漏。一时间,她不知该感叹自己运气差,还是李赌棍运气太好。白跑一趟,只能再回城东。
正欲离开,云初霁的目光突然扫到一人。她脚步一顿,仔细看去。她记得昨日那伙计误以为她是叶黄溪的人时,曾说她的气质与那个所谓的“哥哥”很像。同样身着黑衣、通身寒意,云初霁想到的只有一个地方的人,而现在这样的人就在她的眼前。
此人正是陆小凤昨日见过的沧洋。
云初霁原以为叶黄溪的主人既然明面上想切割开赌坊与当铺的关系,所选用的应该会是两拨人,因而先前未曾在意取账本之人是谁。可此人出现在赌坊则不一样。既与当铺有联系,又与赌坊有瓜葛,可见那位主人着实信任此人。若他真如自己猜测那般还是玄墨阁派来的,云初霁相信自己绝对可以从他口中问出些线索。
眼下需要确定的是他就是那个取账本的人。若是自己,既然约定10号为最晚的日子,那之前几天肯定要每日去查看,才能确保账本能准时送达。伙计寅初时出发,到达时不到五更。夜晚时间都留给了当铺,取账本者若不想碰到回城的伙计,绝不会早于卯正出发,但过了辰时再出行,往来之人增多亦是不便,所以在卯正后到辰时之间,他必会动身。现在不足半刻便要到辰时,云初霁相信若自己推测无误,这人不久便会离开。
云初霁随意找了个赌桌,投了些银两,暗中观察。果不其然,沧洋没一会儿就站起身,出了赌坊。此局正好输了,云初霁立刻学着旁人的样子跟着骂了几句,然后摆出一副失望的模样,颓然出了赌坊。
一到外面,云初霁立刻恢复常态,却已不见沧洋的踪迹。她既知石亭位置,心中倒不慌乱,直接出了城,果然看到了前方疾行的沧洋。
沧洋一路施展轻功,约莫两刻钟就到了石亭。他四下观察确认无人后,直接按动机关取出账本,往叶黄溪方向而去。云初霁从藏匿处出来,继续悄悄跟上。
上次来时云初霁就感觉整个叶黄溪过于空旷,大大小小的几间屋子都不挨着,里面仅有的几棵树虽比门外的枯木长势好些,但也没长多少叶子,可供躲藏的地方可谓少之又少。无奈之下,云初霁只能远远地跟着,看着沧洋走到一处房间外,敲了敲门。门内许是作了回应,沧洋随后将门推开,之后却再无动作,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处。
云初霁原以为是屋内人在吩咐什么,又往前凑近了一些,却仍没听到一丝声音。片刻后,沧洋才进了房。云初霁也随之跳到旁边屋子的屋顶上,伏低身子,透过因暑热而打开通风的窗户,悄悄观察。
那是一间书房,有一男子正伏案作画。晨光熹微,只稀松地落了些许在宣纸上,似乎也怕惊扰到他。云初霁不知道正挥毫泼墨的男子名叫楼霜双,只暗道此人实在过于俊美,若非亲眼得见,绝不会认为此间主人竟生得这般模样。沧洋缓步上前,轻轻将账本包裹置于桌上,不发一言便要退下。
“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楼霜双没有抬头,若不是嘴唇动了动,云初霁还以为他仍在专心作画。
沧洋的头微微低着,云初霁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认真地观察着他的嘴唇。好在他说的话很少,还算好分辨。
“没。”
楼霜双手中的笔一顿,一滴墨随之滴落。笔尖再动,落在滴墨处,由此继续作画。
“我知道你心中怨我没听从你的建议,依旧招惹了陆小凤。”
沧洋依旧低着头,答道:“您自有您的打算。”
楼霜双笔尖未停,仿佛失去了聊下去的性质,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沧洋应了一声,离开房间,将门重新关上。
这两人着实奇怪,但云初霁一时间想不明白究竟奇怪在哪里,只能先跟着沧洋一起离开。
云初霁前脚刚走,陆小凤也来到书房门外。
水清浅拽着他的胳膊,小声央求道:“我不是都陪你逛过了嘛。你还来找老板作甚,他好不容易能休息会儿。”
陆小凤说:“他既说我可随时来找他,那我若不来,岂不是拂了他好意。”
他的声音可比水清浅大了不少。水清浅知道他是故意要让楼霜双听到,气得不行,只恨不能堵住他的嘴。果然话音刚落,便听楼霜双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清儿莫闹。陆公子请进来吧。”
“走吧。”
花满楼朝着大门的方向若有所思,听到陆小凤呼唤才转头与他一起进入书房。
书房中,楼霜双依旧在作画。陆小凤缓步上前,只见画的乃至一株银杏。应是秋时,树上满是金黄的银杏叶,几片叶子随风落下。此刻,楼霜双正在画落到地上的银杏叶,银杏叶落得位置不一,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不知是否是还没画好的缘故,落叶一开始散落的形状隐隐像个仰面倒下的人。陆小凤看的时候,楼霜双笔尖未停,不多时,便失了人形,再看只是盖在地上的落叶罢了。
片刻后,陆小凤道:“这是外面的那个树?”
楼霜双道:“曾经的样子。”
“本是一副诗意的画作,听你这一说,倒添得几分可惜。”陆小凤叹了一口气,语气中颇为那棵近乎枯死的树惋惜,“不知这曾经,是否已有二十年。”
“近了。”
这声音听不出过多情绪,陆小凤的目光又移到画作前的包裹之上,疑惑道:“这是?”
楼霜双毫不掩饰,直接说:“杪秋当铺送来的,里面是上个月的账目和结余的银两。陆公子若是好奇,尽管打开看。”
见楼霜双当真知无不言,水清浅既猜不透他的想法又明白他不会听自己劝阻,只能急得干瞪眼。
“我这人,越是别人不让我看的,我越好奇;让我看的,我反而没了兴致。”陆小凤故意如此说,就想看看楼霜双的反应。却见水清浅听得这话,以为是楼霜双特意反其道而行,暗自松了口气。陆小凤见状,心道:真是一个好猜的小丫头。
楼霜双则缓缓放下笔,看向花满楼,浅笑道:“其实就算不打开,花公子也清楚里面放了什么。花公子前脚刚来,包裹后脚就到了。不用说,肯定是跟着送包裹的人找来的。”
“送包裹的人?”水清浅终于明白原因,先是疑惑,而后醒悟道,“原来又是那个不靠谱的家伙,这次他涨了本事,还敢泄密。我这就去……”
楼霜双挥手打断她的话,道:“这不也好,省得我再去请他。”
陆小凤凑近他,疑惑道:“我实在好奇,你为何要将我们‘请’来?”
楼霜双直视他的眼睛,眼中依旧没有丝毫波澜,说道:“因为我想知道闻名天下的陆小凤究竟有多聪明,需要多长时间才可以从我这里脱身。”
陆小凤重新站直,叹道:“你这里藏有不少好酒,可惜我现在不能喝,否则肯定得多留上几日。”
楼霜双附和道:“那的确可惜。”
陆小凤又道:“不知等我能喝酒时,能否再来?”
楼霜双道:“我已说了,陆公子或来或去或留,我皆不会阻止。”
“那到时再见。”
楼霜双似乎并未听出话中深意,依旧带着不达眼底的浅笑,道:“好。”
离开叶黄溪后,沧洋照旧专心赶路,在经过石亭时,忽然察觉身后有破空声,明白是暗器来袭,立刻拔刀转身。反应不可谓迅速及时,动作不可谓不干净利落。可奇怪的是,尽管他感觉到刀碰到了某物,却未听到金属撞击之声,与此同时,他忽觉脖颈一凉。他不知对面何人,生怕还有后招,连连后退。等他站定,才发现偷袭自己的是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此刻这少年袖手而立,似乎再无出招打算。沧洋一边防备着,一边用余光扫向地面,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伤了自己。
地面上除了两三杂草,只有两个半片树叶,其中一片上还沾有血迹。竟是树叶!沧洋心中大惊,若非此物,方才一击自己定能挡下。不对!沧洋突然回悟,这人既能将树叶运用至此,暗器手法定是已臻化境。若方才是寻常暗器,自己脖子上绝不会只多一道浅口。沧洋暗自盘算,不知面前人是故意试探,还是看不起自己。
少年自然就是易容后的云初霁。既然已经确定沧洋与叶黄溪和赌坊都有联系,下一步需要证实的便是他是否是玄墨阁的人,所以云初霁才会出手试他。至于选择树叶,倒不是因为轻视。她向来不会轻视任何一人,但因为街头一战张扬太过,剩余的暗器属实不多,将够应急保命,因而才不得已沿路摘些树叶或捡些石头来用。她看出沧洋眼中的疑惑,笑着解释道:“我只是好奇阁下的来历。现在有些明白,却又越发糊涂。敢问阁下,叶黄溪的主人可知自己信任的下属实乃玄墨阁的人吗?”
百年间,玄墨阁获得的武林秘籍不知凡几,也造成了阁中刺客的武器偏好各有不同。但是拔刀的动作却是同样的,因为那是前人总结出的最快的拔刀方式。若是自幼在纸组习武,甚至闪避路数皆有迹可循。方才一试,云初霁已经可以肯定,沧洋不仅原是纸组的人,而且还是自幼在纸组长大。
沧洋神情微变,故作镇定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云初霁不急不慢地缓缓说道:“砚组很少去纸组挑人,其中以水家书斋最少。但是几年前,水掌柜曾从纸组挑走了一个少年。”
沧洋眼神微微闪动,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眉间逐渐皱起,神色也越发凝重,沉声道:“你不是男的。你是云初霁。”
云初霁莞尔一笑,说:“比我想象中反应快些。他带你走,可给你起名字?”
“水沧洋。”
“好名字。姓水,可见他很看中你。那么你肯定知道,我与水掌柜并非完全敌对。”云初霁相信自己与水掌柜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而这种默契他手下信任的人不会不知情。果不其然,沧洋握刀的手缓缓放下。云初霁知道推测正确,继续道:“水掌柜派你来,是否因为此间主人与当年的承运赌坊有关?”
水沧洋刚刚松懈的身体瞬间绷紧,沉声道:“你猜错了,不是。”
“可宗佑的儿子现在应该二十多岁,我瞧那位也就这般年纪。”云初霁认为自己说得没错,但她又发现话音刚落,水沧洋的身体再度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