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只剩下了父子两人,赵瑗道出了疑惑:“爹爹,您明明不信神佛,又为何对那法河的谄媚之言不加以训斥,反而……”
前世,赵瑗虽然崇佛,也很重视读佛经、研讲佛理,却将尊佛同国家治理分开,始终限制佛、道参与政治,与他而言佛法道法皆只作修心养性之用。
如今法河将父亲比作仁王,并将御营五军都统和宗相分别比作五位大力金刚菩萨和文殊菩萨,让赵瑗属实感到有些恶心。同时也提起了一丝警惕:若法河,或是其他心怀不轨的僧人借机染指朝政……
“你小子以为朕看不出那法河是在胡吹海谤?”赵玖弹了儿子一记脑瓜崩,“仁王之论,菩萨转世,朕亦知其为虚妄。朕今日之所作所为,不过是欲借《仁王护国经》中菩萨神王转世之论,提高武人们在朝堂中的地位以及在民间的声望,今日的所作所为皆为北伐造势罢了。”
其实赵玖也不是不想废除宗教,但终究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如今这个人均信教的时代若是以强硬手段废除宗教,势必会引起朝廷动荡,百姓不安。到那时别说是完成北伐大业、收复华夏故土了,就连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都要毁于一旦了。更何况……
“况且,朕欲重启青苗贷,地方上的那些官吏朕信不过,还需要少林寺帮忙,到时这利钱直接到手,还免去了中饱私囊之患。”
“任何一道政令,从最高统治者的想法,到具体执行者的执行,必然是会各种走样变形的。再好的经,歪嘴的和尚有意地去歪念,最后也会变成邪经。本朝王舒王的青苗法便是如此。普天之下的官僚,最后会犯的错误和罪恶,其实都是相同的。”古今中外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很多地方与细节甚至更过份。
赵玖看着儿子:“记住我刚才的话,把它记在心里,永远都不要忘记。”
赵瑗郑重地点头,他知道,父亲是在教导自己,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必须时时刻刻考虑,政策在执行过程中的变形、走样,以及最蠢最坏的官员的办事能力。
营帐内陷入了安静,气氛显得有些奇怪。若是往日,赵瑗肯定会拉着父亲叽叽喳喳一阵,而赵玖在疲累一天后,也很乐意听儿子讲一些当日或学习或玩耍时的见闻。今日岳台大祭忙碌了一天,赵瑗个性沉稳,如今不说话也属正常,可能是太过疲累所致。
但此时的赵瑗安静的不像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玖看儿子有些反常,便问起他原因。
“怎么了,瑗宝儿?怎么不说话,看着傻愣愣的。”
“啊,爹爹,我就是……有些累了,睡上一觉就活蹦乱跳了……您不用担心……”已经有好几日了,赵瑗刻意的不去回想一些被人为隐瞒已久的往事,可是心里还是有些闷闷的疼。
哪怕不知道历史上的宋孝宗是个什么样的人,养了赵瑗几年,赵玖也比较了解这个儿子,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你小子少跟你爹兜圈子,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别自己把事情闷在心里……”赵玖脱下十二章衮冕,换回日常的棉布便服,点出了赵瑗的心事。
“爹爹,儿知您历来不信神佛,儿也理解……”赵瑗知道自己什么事都瞒不过父亲,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只是……若非神佛开恩,我们如今这一世,又作何解……”
“神佛?”赵玖嗤笑,“那些虚伪的神佛只会高高在上的看着世人受尽人间八苦,哪里会护佑众生?”
“总之你爹我打小就不信这些,更何况我们炎黄子孙生来就是屠神的民族。”其实赵玖也知道,他这个儿子还是在旁敲侧击,索性也就把问题挑明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那把故剑的事吗?这话就是她说的。她的事我所知不多,你若是想知道最好还是亲自去问她。”
听到父亲的回答,赵瑗先是一愣,也不知是震惊赵玖方才所言的话还是爱妻曾说过那番在主流士大夫眼中“大不敬”的话,总而言之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在父亲来时的那方天地中,郭信芳是一支如岳家背嵬军那般中精锐之师的军医,这一点赵瑗自是知晓。而在那日饮子铺中,郭信芳近乎看透一切的自暴自弃,赵瑗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发妻似乎与赵构的次女神佑总有些若隐若现的联系……
思绪飘回了前世,就在离世的前一年,在重华宫孤寂度日的他无意中从次子的遗物里发现了发妻生前留下的手札,她在里面用一种极隐晦的手法记述了一些东西,那是她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
也是在那时候,他才终于知道了爱妻在与他成婚前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而她的死,也与这个身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没有人是真正的傻子,长久以来,对于很多事情,他自是且疑且怒,却苦无查证反击的实力。而通过发妻的书写记录,他才可以把那一切都串联起来,那些线索指向了一个他逃避已久却不得不面对的,悲哀的事实。
再如何悔恨都已为时过晚,而他的生命,也连同这风雨飘摇的国家一同,迈向了死亡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