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过去的梦境逐渐松动。不知独坐多久的林圣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四周细微的变化:空间在震动,这代表梦境的主人快要苏醒了。于是他转身走向躺在不远处的林雨言,满怀期待地盯梢许久,最终只收获了对方微皱几秒的眉头。
“……还以为你要醒了呢。”林圣子一脸失落地坐在一旁,“这次我可没那么多精力去操控你在现实世界里的身体,它现在已经躺两个月了,你再不醒它就要发霉了。”
眼看躺着的人还是不醒,林圣子摆出开玩笑的表情自言自语:“骗你的,他们怎么舍得放着你不管呢。”
如今这番话也只能说给他自己听了。不过林圣子早已习惯,他抬头窥探空间外的世界,发现又有人推门进入了林雨言修养的房间。
有人探访不是件稀奇的事情,圣子回归的消息自林雨言被背回救治所后就传开了,最为人尽皆知的地方就是神殿,于是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过来探望。林圣子无聊的时候就隔空看着这群人,听他们或忏悔或祝福的祷言。
不过这次来的人让他有些惊讶:
库里多姆怀里抱着约莫一岁大的黑发女婴,进了房间后轻轻合上房门。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可惊讶的,毕竟他和拉斐尔经常来探望,可这是林圣子第一次见他带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孩子。他并不清楚自己走后这么些年又发生了什么事,他能看见黑暗世界外的景色完全靠着“现在的林雨言”这部分灵魂的视野共享,视野受限严重。看着库里多姆在病床旁坐下,林圣子不禁开始神游:这难道是他的孩子吗?要是的话,他和奥莱德——
库里多姆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是你的舅父噢,伊莉西娅。”他轻声对婴儿说道,“和舅父打个招呼吧。”
伊莉西娅睁着鎏金色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林雨言,对着他的脸挥了挥手臂,没一会儿就咯咯地笑出声,含糊不清地咿呀了两声。林圣子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有些像奥莱德,另一个连他都觉得滑稽的念头随之冒了出来:这该不会是他俩的孩子吧?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可能会很惊讶。”库里多姆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语气中包含的是从未有过的幸福,“我和奥莱德在两年前结婚了,甚至还有了一个孩子......”
“——所以这孩子还真是你们俩亲生的啊?”林圣子的反应到没预想中那么大,“闻所未闻,难道就因为你是神之子才会出现这种意外......不过伊莉西娅和他长得可真像,一点也没遗传你的样貌。”
这些话库里多姆自然是听不到的,但林圣子偏要说出口,好像这样就能和昔日的挚友来次久别重逢的面对面对白。
聊着聊着,他们谈起了卡莱特的现状。“在你用命换来的和平里,卡莱特的居民们过得很好。他们很幸运,不用再活在危机四伏的国度了。”这番话,库里多姆明明是笑着说的,听来却令人伤感,“可是还有人困在你的离开的阴影里走不出来啊……”
林圣子大概能确定他说的这个人是谁——那个每天都来忏悔的、自己最初的追随者。
面对这样一个偏执的人,林圣子也头疼:“……真没想到拉斐尔会固执地认为是自己的错。这罪名怎么说都不成立吧?建造毁灭法阵的人是我,主动献祭的是我,阻止他牺牲的是我、把他从危险区推开的还是我……”
“是我想主动离开世界,为何最后成了他的保护不周?”
春寒料峭,冬雪化为润物的甘泉。
拉斐尔拿着一打手写笔记,再三向林雨言确认:“林先生,您真的确定要留在这里吗?”虽然最开始是他提出的不必执着于旅行,但听到这样的结果他还是有些不开心。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一个执念了……
要跟着他一起留下吗?不行,这样太刻意了。林先生留下是因为他愿意和神殿合作,我是因为什么呢……用扈从的身份请求留在他身边?
……我只是个贪图阳光垂怜的活在阴暗里的人,甚至连这份光芒都是我骗来的,我有什么资格……
“嗯,我考虑好了。”林雨言拉高围巾遮挡寒风,随后伸手接过笔记。见拉斐尔迟迟站着不动,林雨言戳了戳他的脸颊:“怎么啦,舍不得我走?”
无意间被拆穿心思的拉斐尔明显慌乱了一下,他心虚道:“您开玩笑了,我无权决定您的去处。”
“你可真不会撒谎,拉斐尔先生。”林圣子笑了,“你那失望都写在脸上了还说不是舍不得?”
“不是这样的——”
“如果真不是的话我就不带你一起走了。”林雨言故作不在乎地说道,同时偷偷观察拉斐尔的反应。
这番话属实令拉斐尔吃了一惊:“您愿意带我一起?”
“那不然呢,让你一个人呆在侯爵府?”林雨言拿出之前的银匕首在手上把玩了两下,“你既然选择了跟着我,就要遵守你的诺言——当然,你要是改变主意了我也不会强求。”
他的话音刚落,拉斐尔就马上改口:“我依然选择追随您。”
如果最开始的选择追随是出于对实力的仰望,那么相处几个月后的现在的选择则不止是对他的尊敬,而是心之所向。
他对人不经意间的温柔、对魔物的强硬、对被欺凌者的保护、对作恶者不留情的回击,以及内心深处的迷茫与脆弱……都在相处中潜移默化地成为了吸引拉斐尔的东西,想让他靠近再靠近一点,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深陷其中。对拉斐尔而言,林雨言不只是他的目标,更是他的救赎,他深陷的深海中唯一的浮木,他的神与他的王。
所以请您带我一起走吧,我所信仰的神明。
我可以穷尽一生用来追赶的,不可触及的太阳。
告别的时候到了,利多莱特不舍地与他告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轻扯林雨言的袖袍,可怜巴巴道:“老师走了之后,还会是我的老师吗?”
林雨言蹲下来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回到:“嗯,我一直都是你的老师......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也不要让我失望,让你父亲看见你吧,利多莱特。”随后,他迈向另一条坦途。
林雨言给了神殿一份他和拉斐尔对异化者研究的手稿,其所记录的内容令整个神殿甚至是贵族的人瞠目结舌。在这些研究内容公布于世后,原先不支持和看不起林雨言的人逐渐沉默不语,他用实力站稳了自己的地位。
随着卡莱特的异化者数量逐渐减少,笼罩在卡莱特人民心中的对它的恐惧也在消散。现在它们不再是人不可与之抗争的存在,神为卡莱特降下的诅咒迎来了破解的曙光……
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一年时间过去,异化者虽被杀死了,林雨言的精神状况却开始恶化。从第一批异化者被清除开始,时常会有各种各样的陌生声音钻入他的脑海,它们愤怒、哀戚、不甘、嘲弄与幽怨,日日徘徊纠缠在他身边,与他的耳与脑嵌为一体,不断侵蚀着他的精神与□□,引导他走向崩溃。奇怪的是,这声音只有他能够听见。
“去死......”
“都是因为你我们才会变成这样——”
“你居然真的天真的想将我们彻底驱逐出去——告诉你,这不可能。”
“我们永远都在这里,你们永远别想摆脱我们——”
“神之王赐予你们的诅咒永远不会消失,这是你们要为神明的僭越与愚蠢赎的罪孽......”
林雨言有的时候甚至会和它们聊两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静静地等待对方的回应,可这些声音只是单纯地在重复着特定的句子,根本没有交流的可能。
最初的听觉污染还没有那么严重,但后来他每一分每一秒都能听到来自深渊的呓语,甚至还能看见那些呻吟的样貌——一团团、一片片张牙舞爪的,漫无边际的黑色影子。
就像那群被杀死的异化者。
发觉林雨言能看见它们后,这些黑影咧着嘴朝着他扑了过来。林雨言下意识朝眼前扔出一团火球,可火焰穿过了黑影的身体,没有对他们造成半分伤害。“砰!“大理石墙壁被轰出一块凹陷,烟尘四起。”嘶——“林雨言突然吃痛地捂紧额头,眼前一阵阵地晕眩让他难以支撑身体跪倒在地,等再睁眼后望向四周,那些黑影已经消失了,只有墙上的痕迹能证明它们存在过。
被异响吸引来的拉斐尔快步上前搀扶起林雨言:“您还好吗?我听到有声音就过来了......”见到被摧毁的墙壁后,他先一愣,随后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已经解决了。”林雨言扶着他摇晃着站起来,此时那些声音又回来了。
“我们即是黑暗本身——”林雨言甚至能感受到它将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只要阴暗的情绪还存在,我们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感觉到它甚至还在靠近自己,林雨言猛地扭头看向身后,可惜哪里空无一人。“......圣子大人?”见他突然做出不自然的举动,拉斐尔不免有些怀疑他是否经历了什么。
“——我没事。”林雨言摆摆手,“麻烦送我回去休息吧拉斐尔......我有点没力气了。”
瞒着身体产生的异样,林雨言强撑着精神投入工作中。可他的精神承受能力存在极限:耳鸣和头痛无时无刻折磨着他,在深夜,安稳如梦的权力会被剥夺;幻影严重干扰了他对现实与幻视的分辨,只有□□的疼痛能让它们安分片刻......
“为什么当初就听信了那帮人的花言巧语呢?”
“后悔了吗?怨恨他们将你变成这个样子吗?”
“——现在,你快撑不下去了吧。”黑影缠上他的脖子,变成游走的蛇绞紧他的喉咙,捂住他的口鼻。更多的影子随之蜂拥而上,如同一群饥饿的蚂蚁啃食美味的蜜糖,身体重得像被分割成了无数份。
“来吧——”它们伸出利爪抓住他的四肢,魅惑着心神出现动摇的人同化加入其中,“和我们一起去深渊吧!”
它们或许是对的。林雨言闭上眼,感受着吹在身上的冰凉的风,嗅食着来自手臂的血腥味。
我应该前往深渊。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便会像疯长的野草一样蔓延,吞噬他仅剩的一丝理智......
异化者的进攻发生得突然,在人们眼中它们几乎就是凭空出现在克姆莱特外城。即使守城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搭建好防线,面对源源不断的敌人还是十分吃力,打这种一刻不停的消耗战没有胜算。四方坚固的城墙,四面守城的大门,一夜之间就被攻破三面。
就像它们说的,只要世上还存在恶与罪,它们就能永生——而战争是罪恶与绝望最好的温床。
“城内的状况暂时稳定住了,主城外的情况......明白了,我们尽快想出对策。”通讯蝴蝶消散,林雨言揉了揉眉心让自己保持清醒,眼前依旧热热闹闹的聚集着许多幻影。他麻木地用利器割开手臂,痛觉似乎在他身上消失,静候些许时分,眼前依旧有它们的身影。
“哈——高兴吧?现在我甩不开你们了。”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文字从他口中吐出。林雨言又将刀锋抵上脖颈处规律跳动的心脏,殷红的珠子慢慢从缺口涌出,目之所及的影子翘首以盼,他却在关键时候放下了凶器,嗤笑道:“抱歉,我不想现在就死——不然太便宜你们了。”
手中的利刃顺着他的动作在眼前比划了向下:“能无限次复活的前提是还存在有其他异化者,这点在攻城的时候就证实了——但我要是将你们同时解决呢?”他眼中寒光闪过,嘴角还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