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棠喉头发紧，僵在原地纹丝不动，耳边杂音纷至沓来，雾气比先前更为浓重。身上的寒气倒是消退了，又过了许久，除去杂乱到听不清的人声，便没了其余动静。

她想捏诀转身去看，又恐方才只是虚惊，冒然行动，反而会暴漏，低眸思量之际，一个东西滚到脚边。

打眼一瞧，原是个藤条编的镂空圆球。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孩跟在后面，靠近，弯腰，抱起了球，转身往回跑去，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珠，从始至终只顾着滚动着的蹴鞠，轻轻一瞥也没有给边上略带惊愕的纪棠。

纪棠起身，注视着那个蹦蹦跳跳离去的身影，脸色复杂。

“……名为‘幻梦浮世’，一个人所有往事都在其中。”

上官柳的话在她心里久久回荡。

那孩童的眼睛居然和明梧有七八分相像。纪棠心中一阵发热，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只有一点她最清楚不过，追上去的念头比先前迫切想要进入黑石迷宫还要强烈。

在那小孩子即将隐于雾中，成为一团黑影之时，纪棠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她的脚步不算慢了，那神似明梧的孩童却快她几步，赶上前时，早不见他的踪影。雾海茫茫，重重幻影，她站在原地，左右张望，哪里还有要寻的人影。

纪棠怔住不动，失落之感久久未能平息。

他二人同住天庭，但见面机会不多。明梧不像她散漫自由，重霄帝尊对纪棠慈爱和蔼，对他却多加管束，木曦灵君更是个知道“慈母多败儿”的母亲，对明梧约束更甚。后来又叫他拜了以严苛古板闻名的奇乾真人。奇乾真人受帝君灵君重托，教导的又是太子殿下，天界储君，自然感到肩上担子极重，管教明梧，不肯有半分松懒懈怠之处。

纪棠躺在平南院竹榻上，悠哉悠哉，闭目回忆梦中见闻，这一个时辰之前，丰泽殿那头早早亮起烛火，诵诀念咒之声不绝。纪棠躺回床上，双目闭合，又是一场黑甜美梦时，明梧手还没有脱离剑柄，御风舞剑，片片落叶被撕裂成东一块西一块，一阵剑光划来，顷刻成齑粉。

她乐呵呵成天想着怎么玩儿的年纪，他已经不苟言笑一本正经起来。二人仅有的相似之处，大概只有在无人之时，投向彼此背影时略带好奇的眼神。不过这也没能维持多久，纪棠不久之后迷恋上男色，明梧则去了孔雀王族。

奇乾真人大抵把当师父的瘾过足了，许久许久后，明梧终算松泛两天，这口清闲气尚没喘匀，那边孔雀王族的车马已到了天庭南天门下，言里话外，不过是希望太子殿下可以去他们那儿住两天，至于为何不是淮柔公主来此，则回禀说公主身娇体弱，路途遥远，怕受不住。

木曦灵君试了试明梧，见他经书要义，背诵流畅，仙泽灵力与同龄人相比，还算能占头筹，心中虽对孔雀王族赶鸭子上架的举动有所不满，到底没有发作，让人给明梧收拾行囊，送出了门。

他走不久，纪棠难堪风评初露苗头，很快到了不能入耳的地步，也许真合了那蓝衣仙童之言，木曦灵君有意让明梧避开纪棠，二人本就不多的交集，更是少得可怜。

很早的时候，纪棠便不信谁会有颗痴情不变的心。凡间一游，听言宁说，沈叔烨从桐县回来，得知孙芳慧身死后，竟还给孙家下聘书，求亲娶妻的礼节除迎娶外一样不少，以至最后孙芳慧的尸骨埋入的便是沈家祖茔。

郎才女貌，情深如许，并非罕事，然而人心易变，初始琴瑟和鸣，日后形同陌路，大有人在。可叹沈叔烨终身未有再娶，至死不改当年亭下诺言。

纪棠听了，心中酸楚不过片刻，立即觉得言宁诓骗自己。他父亲与奇乾真人为至交好友，在千年前的神魔大战中，和凛夜战神一同战死。从小养在奇乾真人身边，与明梧算是竹马之交，必是替明梧不平，故而说出这番话来。再者以己度人，多年下来，她从未守着谁四十年，沈叔烨凭什么就能做到？

萋萋荒草，脉脉斜阳，刻在石碑上的字，一笔一划扎在她眼里，她嘴角漫不尽心浑不在乎的笑，有一瞬僵住了。

“幸好，这上头写的是爱妻孙氏芳慧墓，里面躺着的也是她的干净身躯，换成了你，平白辱没人一颗热忱忱的真心。”

言宁讥讽着蔑视着她，纪棠目光定在坟茔之上，对他的话，听也不曾听进去。

坟上不知名的草在细风中颤动着，油滑细嫩，尾端已经深发绿了。枯树上，一只老鸦怪叫一声，扑展着翅膀，落在更近的枝丫，看笑话似的，一双精亮的黑眼对着纪棠。

耳边又传来声音，却不再是那个头一次和她说话，就敢对着战神之女冷嘲热讽的言宁，而是一道稚嫩的女声，只听她娇滴滴说道：“我不信真有人能看上这丑东西。”

循声看去，红花绿叶间，立着一个女孩，看样子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头发乌黑油亮，肤色白皙光滑，长眉润目。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纪棠又盯着她看了几眼，脑海里闪过几个女子的脸庞，可惜都没对上。

她边上还站着一个男孩，比她高出一点，携住她的手，拉着她往丛花之后的殿阁走去，一面走，一面咕咕哝哝说着什么，那女孩听后，脚步轻快不少。

纪棠这才注意到，方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不知何时，隐约间已有了宫殿轮廓，飞檐翘角，在雾气里时隐时现，墙头斜逸出几枝桃木，桃花成簇，粉似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