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主教失去光明的双眼无法看清年轻王子的脸,但从他的声音里也能猜出,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是什么表情。
他没告诉梅提欧的,是人王对大王子言语上的敲打。到底所有人都觉得还是梅提欧更适合王位,二公主都更好,大王子莱昂……是个气量不够大的人。
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梅提欧殿下,人王他自己在压迫自己的生命力,神官也无能为力啊。”
光明法术只是激发人潜在的治愈能力,是建立在对生命的透支上。而人王已如燃尽的朽木,再怎么用神的祝福来吹动,熄灭的火苗也无法再度燃起。
梅提欧摇头,这些事他都知道:“我不是责怪您和克尔泽。但之前是五年,再到半年,又到了现在的三个月。即使父亲在剥削着自己,但这会不会太快了……”
他语气一顿,良久,说出了那个他不愿承认的猜想:“父亲的病情,会不会是被我身上梦神的祝福给加重了?”
马尔德在过度服用魔药后与他接触,结果就滑向了死亡的深渊。这半年来他小心着没有与父亲直接接触,但只要他行走于梦里,受着血脉的指引,他总是会走到父亲的梦中,不受控制。
大主教愣了愣:“怎么会……”
梅提欧闭上眼。主教对马尔德的事不够清楚,艾泽女士或许会知道得更多。
但他……都做了什么啊。他以为自己是为家族和国家牺牲了自我,才留在王庭迎接一段未知的婚姻。
可正是他的存在,成了父亲,成了王庭□□势的危机。
“如果我现在选择成为神官……”
“三殿下,”大主教苦笑,“您都已经订婚了。”
没有退路了,他至少得走到那场万众瞩目的婚礼上,成为主角,成为和平的象征。
房门再次被打开,里面的事看来告一段落。
王妃第一个冲出来,没有看任何人,捂着脸跑远了。
梅提欧抬起的手一时难以放下,只好去询问后一步走出的艾泽婆婆和早幸:“母亲她……”
“爱尔娜需要静一静,但她很坚强,会没事的。”里间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又能被人听得一清二楚,“梅提欧,到我身边来。”
艾泽婆婆朝梅提欧点了点头:“三殿下,我要赶紧带莎莉去息风山脉,神官我们也需要借走一名,有谁能和我们同去吗?”
克尔泽回头征求主教的意见,得到首肯后走了过来:“我可以。”
梅提欧无心再去听其他琐事,只有早幸对他投来的那忧心忡忡的一瞥让他有些在意。
但他还是匆匆走入了父亲的卧房,听着身后的门缓缓合上。
“梅提欧……”室内只有他二人,人王动动手指,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身在王家……是你的不幸。”
“不……父亲,”梅提欧感觉有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涌出,“我成了你们的儿子……是你们的不幸。”
“怎么会,”人王扯动嘴角,那个笑容的幅度是他现在能做到的极致,“你不光被众神所爱……你更被,我们所爱啊。我,爱尔娜,我们由衷地感谢……神把你赐予了我们。”
梅提欧抓住了父亲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
那就没有人不幸了,他再表现得后悔只会让父亲更加痛心。
所以梅提欧也努力地挂上他最擅长的笑容。
“被神所爱……夺去了你和我曾共享的那个梦,”那个让最像他的小儿子成为王的梦,“但我也很庆幸……你可以不受束缚地,去追求别的梦想。”
“父亲……”梅提欧压抑着声音的颤抖,竭尽全力保持平静,"兄长他会做得很好的,我会用我的全部去帮助他,赫林戈……不会有事的。"
人王猛烈咳嗽起来,干枯的手放在儿子光泽的银色发丝上:“不……梅提欧,告诉你个秘密吧,我的死是王该背负的命运,你不要责怪任何人,神官也好,伊莉丝也好,她们都尽力了……尽力了……”
梅提欧还想说什么,人王手指收紧,拦下了他的话头:“王座……会吸收向王位尽忠者的生命,今年本该有天灾,我动用了……国土的祝福,这是我的罪孽,国民们的生命在不经意间被夺走,我剩余的寿命也被拿掉了大半,但还是值得的,灾难……会让死的人更多。”
梅提欧瞪大眼睛。
人王笑笑,像是得意于自己这个永远也不为民众知的罪孽。
以人族血脉构建的国土级法阵,只有成为王的人能操控这个阵法,他以包括他在内的全体国民的一部分性命为代价,免除了本该发生的天灾。
他一生有那么多杰出的政绩,但这个罪行却是最叫他得意的,以至于忍不住想和心爱的小儿子炫耀。
他和爱尔娜少年夫妻,却先她一步走入迟暮。但幸好妻子不嫌弃他过早的衰老,只是可惜他留给妻子操纵的是这样一具衰败的残躯。
“莱昂……他不知道,坐上王位真正的意义,是牺牲与奉献。”人王嘴唇颤动,又紧紧合上,良久才吐出下一句话,“但我已铲平了一切困难,他能做到的。梅提欧……待这一切结束,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替我……看一看连绵的麦田,看一看……所有,获得幸福的人们。”
金色麦田里的梦,将在三个月后凋败。
梅提欧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无法断绝:“父亲……我会的……我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