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幸攥紧了拳头,留得短短的指甲嵌入掌心。
怎么这样。
她不再畏惧国王的注意,抬头去看自己的老师。
她选择跟着老师可不是为了……去重演无数起阿实的惨剧。
艾泽婆婆叹了口气,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木拐杖上:“陛下,如果您是为了这个把我叫回来的话,恕难从命了。”
拐杖所点的地毯上有翠嫩的绿芽破土而出。
书记官紧张地抱紧了羊皮卷,骑士全在外面护卫,因为事关机密,只有对面那个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旁人的宫廷法师能保护他和他的陛下了。
他希冀的目光落在黑袍法师身上,对方也不负所望高举起了法杖,银色的线条编制成有着花卉图案的护盾挡在了王座前。
书记官险些把羊皮卷都扯烂了,这个护盾只罩住了国王和法师,没罩住他,他又不敢挪进去。
早幸退了几步,生怕影响老师施法,就算只有老师能逃出去也好,她绝对不要国王的这个打算如愿以偿。
什么百年来最贤明的人王啊,果然这些宣传都不可信。
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国王仍端坐在王位上不动如山,只垂着头扶了一下王冠:“伊莉丝,一把年纪了怎还如此血气方刚,你若不愿带着你的学生出去就是,孤不会阻拦。但先把孤的话听完。”
红色的地毯上已被绿意覆满,原本的嫩芽转为深绿,其上顶着的紫色花苞次第绽放,这片突兀出现的花海中艾泽婆婆用手指绕着拐杖上盘旋而上的细长藤蔓:“陛下请说。”
“军队的资料,冒险公会的资料,所有资源都将为你敞开,”国王抬起了头,这时那双总是浑浊的碧玉双眼又重现了昔日破云之阳似的光辉,“催化和逆转之间必有联系,只要孤的渴求能被实现,其他诸事都由你便宜行事,业余之时也可继续治愈的研究,经费将是国库可调用部分中的十取一,全部任你取用。”
花香中台上那位书记官倒下了,他面条一样的身子在台阶上磕碰了几下埋入了花田,早幸忍不住别开了头,余光里防护法阵下的国王和宫廷法师都还好好的。
艾泽婆婆目光低垂,凝视着自己拄着拐杖的手。
“你若不愿,这份工作也会由其他法师接手,毕竟你此前所为已被王庭尽数掌握。孤虽未透露全部实情,但五大法师塔的高阶生命法师们都对此颇感兴趣,特别是布卢梅塔和辰星塔的。”
早幸又转头去看国王,那个老人此刻专注地盯着花海正中的艾泽婆婆,目光有着猎手的志在必得。
坏了。
早幸不敢再去看老师,更不敢出言,她已经可以猜到结果了。
别说老师,即使是她都动摇了。
“孤并非只想要一门用于战争的兵器,孤想要一味令世间振聋发聩的毒药,自然便也要它的解药。草药魔女伊莉丝,你并非唯一解,但你是最好的那一个。”
花瓣合拢,绿芽含羞带怯钻回了地毯,只余下艾泽婆婆脚下一小块乌云似的绿意。
“你也不愿自己长久以来的研究落入他人手中吧。伊莉丝,再次为孤效命,你的功绩必将留名青史,是作为兵不血刃的杀人犯,还是止戈为武的能臣,取决于你何时给出孤所要的答案了。”
国王的最后一言成了敲定结局的锤音,花海终于完全消失,艾泽婆婆疲倦地再次单膝跪在了地上,手指点点地面,一朵小小的白花开在了晕厥的书记官鼻下,唤醒了他。
书记官茫然地爬起来,第一反应是捡起掉在身边的羊皮卷和羽毛笔赶回国王身边,都顾不上后脑勺肿起的大包。
“为您效力。”艾泽婆婆沉稳的声音终于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响起。
*
早幸浑浑噩噩地跟着艾泽婆婆,不知不觉就在她的默许下一起进了房间。
到了这个只有她们二人的空间里,艾泽婆婆关上门后马上对早幸如此说道:
“莎莉,你离开吧。”
早幸拉住了老师的袖子:“老师,您是为了我好,还是嫌我麻烦呢?”
艾泽婆婆看着弟子,还是不忍用伤人的谎言逼走她:“莎莉从来都不是麻烦,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对你来说太沉重了。”
“老师,”早幸用双手抓住了眼前的人,国王的最优解,也是她的救命稻草,“请让我跟在您身边,我……我已经看到那么多了,一定得见证到最后才行。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求您了。”
“我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了,但是莎莉,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可以过上正常而幸福的生活的。”
艾泽婆婆倦怠地按着早幸让她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阳光透过薄纱打进来,让这一角温暖炫目,远离尘世。
早幸抬头看着她,用哀戚的眼神继续恳求:“老师,什么是正常,什么又是幸福呢?”
艾泽婆婆失语。
她一直知道这个徒弟内面的一角伤痕累累,总想着温暖和他人的善意会治愈她的,但在伤口愈合前没能缝合好的线却又叫现实给崩开了,反而更加鲜血淋漓。
“总之不会是让你这样的小孩子去参与到战争兵器的制作中去……莎莉,既然你还愿意把我当作老师,就听我的离开吧,你还有那么多朋友,也还有很多生活方式可选择。”
但是阿实还在那里,躺在她不知道的黑暗里。
早幸的目光没能从老师脸上挪开:“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何况这个世界从出生起就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我现在只想要看到国王所说的毒药与解药一起开花结果。”
薄纱被风扬起,盖在了早幸低垂下来的头上,她用肢体的每一部分传达着自己此刻的意愿,交叠放在膝上的指尖也绷直发白。
“求求老师了……我知道老师也更多的是为了国王许诺下的和平而接受了这个任务,请让我陪着老师,不管结果如何,请让我……”
艾泽婆婆看着弟子黑色的发旋,闭上了眼睛。
她的弟子如这一席白纱般纯洁。
不甘心也好,名誉也好,法师一生都会渴求的难题答案也好,人王扣住了她的太多死穴,她选择回到王庭的理由绝不如早幸心中所想的那样纯粹。
但是作为大人,给学生做一个榜样也是必要的,最好能让她见证一场美梦,这样梦醒了后就算是噩梦,也只是个梦罢了。
“莎莉……抬起头来,”艾泽婆婆终于放软了声音,轻轻开口,“那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吧,你也有权力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早幸欣喜地抬起头来,撞进了艾泽婆婆哀伤的眼眸中。
“但你要知道,就算有罪过这也是我犯下的,你绝不是帮凶,永远不要去责怪自己。”
她是开始,是转折,也会是画上句号的人。
她的这位弟子只是飞蛾,跌跌撞撞在黑暗中被吸引进了她点着烛火的小店中。
无论如何,莎莉也不该和她一个下场才对。
艾泽婆婆再一次抚摸着弟子柔软的发顶,心中所想,难以化为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