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天真地以为美国是在另一个星球,不再以为飞机是进行星际间的航行。
她的心灵也在一次次分享中丰富起来,不再荒芜。
唯一让她不满的是,满街的广告牌在晚上亮起来,对她来说仍然只是五彩的光。
二十三岁的年龄让她再去识字不仅很难跟上进度,而且也不被生活所允许。
李山突然放下报纸。
王秀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并没有。
李山是不太跟她说话的,因为他是初中毕业的。
王秀表面上不言语,心里却说上话了:不就是比我多读几年书吗?至于这么神气?
她索性也闭上眼睛睡觉了。
王秀对于李山的冷漠有另一种理解。
她从丈夫零碎的话里拼凑出来一个故事。
李山上初中的时候成绩不错,按道理应该能考上高中。
考试需要五块钱的考试费,家里没有出。
比起一个继续上学花钱的娃,李山的爸妈更喜欢一个开始挣钱的娃。
李山没有考试,去了县城里面的体温计厂,借住在县城姨妈家。
这个工作也是姨妈介绍的。
李山又何尝不知道是这个姨妈给他爸妈说与其让继续上学还不如让他在厂子里面打工挣钱。
李山的怨气越来越大,以至于在一次外出回县城的时候看见姨妈家的娃被车撞死,他居然一点都不感觉难过。
李山对于读书的执念一直存在。
在他的第二个孩子顺利出生的时候,他妈问:“你要这个娃干啥呀?”
他说:“我让我娃念书!”
两个人各自想着往事,十几个小时的路程结束了。
这条钢蛇完成了它的任务。
现在他们又转乘公交车。
在其中一站李山下车了。
王秀知道他又要买烟酒茶了。
烟要买一条,不能次,酒得是西凤,茶叶要买一百块的。
李山这样给他爸妈买东西,王秀已经习惯了,因为他管着钱。
为什么两个人干活,最后一个人管钱?
仔细想起来实在有点滑稽。
自己想买东西要想半天还不好开口,而他不用商量就直接买。
好像钱在男人身上才花在了正处。
王秀感觉这夏天燥热的天气突然刮来一阵凉风,让人浑身发冷。
她隐约感觉两个人应该是平等的,但是现实却并没有跟她想的一样。
她突然说了一句话:“给娃买一爪香蕉。”
李山看了看她,拿了一爪香蕉,用红色的塑料袋提了出来。
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公交到站了。
已经到村口了,两人还要走一段路。
一路上李山笑脸满面,跟之前在火车上简直就是两个人。
王秀又一次难受。
她觉得一个男人不应该平时冷漠而对别人却如此谄媚。
几乎像条狗,还是喂不熟那种。
她终究只是想,没有说出来。
说出来的话,现实中的生活就会像一个被打碎的花瓶那样,一地狼藉。
走到小路上,王秀看见婆婆在高速路上扫运煤车上落下来的煤块。
煤块是黑色的,有点发亮,因为太阳晒着。
小小的煤块像是一个个小棺材。
扫煤块的行为虽然危险但是屡劝不止。
李山上去说话,聊了四分钟。
王秀就在边上看着高速路边上长的野刺梨。
这是一种圆的、长满短黑刺的黄色小果子,要是把上面的刺磨平能尝到一层酸酸的果肉。
王秀看着这果子,想摘下来尝尝,但还是放弃了。
婆婆让李山先回去。
两人回去的路上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娃。
男娃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抓蚂蚱,很认真,已经穿了不少了,有黄的,有绿的。
王秀看着这小男娃想起了自己生娃的时候。
临产那几天她直接住院了。
医院检查的时候最开始说是女娃,最后生下来是个男娃。
她醒来的时候看着自己旁边的男娃想:男娃好,少受些罪。
过了一会老人想起来没给儿子跟儿媳钥匙,叫来那个小男娃,让娃送钥匙。
小娃跟着前面的两个人感觉有点熟悉,但是想不起来是谁。
李山王秀在门口等了一分钟之后,后面来了一个小娃,就是刚才那个。
脸是黑的,手更不用说,身上衣服很脏,头发也乱成一团。
男娃说:“我婆让我来送钥匙。”
说完就跑了。
终于,李山和王秀发现那是他俩的娃。
两人在门前愣了一会,还是选择拿钥匙先把门打开。
进了门不到半个小时,公公婆婆就回来了。
家里还来了几个村里的人。
村里人带的小娃开始吃他俩给儿子小林买的香蕉。
小林拿着一根不知道说什么。
在大人的调笑下,小林叫出了那声爸妈,没有吃那根香蕉。
不知道如何应对,小林跑出去玩了,因为在外面他不会感觉到压抑。
王秀在厨房做饭。
生火、洗菜、切菜都只有婆婆帮忙。
男人是不进厨房的。
炒菜的过程中她的眼泪掉进锅里,坐在右边烧锅的婆婆却跟没发现一样不说一个字。
她想到自己第一次怀孕,母亲生病她赶着回家,因为山路颠簸流产了。
她想到自己的孩子因为没人管,甚至不认识她。
她想到自己劳动了却没有可支配的钱。
她想到劳作之余家务活都是她的。
她想到这家人嘲笑自己的出身和文化水平。
她想到丈夫的冷漠。
她想到不管是明处还是暗处的种种恶意。
王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但泪一直流。
菜端上桌子,这些人吃着滴过泪水的菜说盐放多了。
王秀只是简单吃了几口就说自己饱了。
要等一会才洗碗,王秀先回房间了。
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妹妹打电话说想跟她吃饭。
她坐公交车到了县城里面。
当时已经是晚上了,她跟妹妹坐在一个路边的烧烤摊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妹妹不说话,一直吃。
吃到最后妹妹说:“姐,我今天一天都没吃饭。”
王秀问:“为啥?太忙了?”
随即想到一个饭店即便再忙也不大可能没有时间吃饭。
妹妹这时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了。
她说:“他们都把我当外人呀!姐!”
这个为自己上学在家里闹翻天的妹妹在平原上却仍然被人看不起。
为什么明明认字了还是融不进山外的世界。
做人很难吗?
做一个受过教育,一个拥有正常的婚姻,一个自己的钱自己处置的人很难吗?
为什么人可以活得像一个东西?
为什么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从十岁到现在哪一次自己做出过反驳?
可是为什么生活变成了这个样子?
现在的生活并不符合她的预想。
难道家庭不应该是和和睦睦的交流和团聚吗?
王秀看着自己的脚,上面仿佛有一副名为山的锁链。
这链子好像牢不可破。
一副只有名字没有实物的链子。
一副轻到没有重量,重到让人永远压抑的链子。
在这天晚上王秀提出她不去外面打工了,要在家里管孩子。
李山在考虑一个晚上之后同意了,他也不想自己的娃将来上学认字的时候,对不上爸妈的名字和真人。
等小林十八岁成人之后。
王秀已经认了不少字了。
她选择了离婚。
这个无论在山里人还是农村人看来都很荒诞的选择。
她买了车票去了另一个城市。
除了随身带着的行李之外还有一本《紫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