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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寿中书(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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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老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这场令生灵复苏的雨似乎小了,老伯睁开眼,原来是辛止抬手用袖子为他挡住雨。

“这雨大,”辛止垂着头道:“到时候你感冒了,我可不识药。”

雨确实大,即使袖子遮挡,也依然有水从老伯千皱百褶的脸上流下。他沉默着走出阴翳,将地里疯长的麦子收割干净。长风吹来如同嘉勉,把雨吹散了,吹止息了。

两人顺着来时路往回走。水老伯的身子仍然作些颤抖,辛止睹那目光既是激动,也万般欲言又止。

“你知道我是什么。”老伯的声音沙哑无比。

“知道。”

“你是个修士。”

“是的,我是个修士。”

“那你干吗还对我这样?”老伯不敢置信。

辛止没有丝毫犹豫:“我不需要你的经文。”

“为什么?”老伯声音渐大,“我是个鐌人,修士不都要剜鐌人眼睛,要鐌人性命获得经文吗?”

辛止不容置喙道:“不需要就是不需要。”只有他能看见,白雾不离不弃地跟在他们身后。

离老伯的家越来越近,熟悉的茅舍依旧与四周茫茫的雁翅桧纠缠。辛止没法忘怀这一切。供人捣药的黄土台,烧得通红的灶台,干瘪肿胀的熏鱼,烈烈浑浊的曲酒。水老伯背着满满一筐谷物,佝偻着身子开始挑筛。这是辛止无法想象的生活。没有人能够摧毁这样的生活。

修士不可以,也不应该打扰努力生活的人。

密密松声逐渐为弯月摹出冷冽的轮廓。水老伯好几次避开他的视线,一个人跑到屋外坐着,好似怕他下一秒便要反悔。辛止没有跟着他。一扇弱不禁风的门隔着,过了好久,辛止才打破僵局问道:“老伯,你眼睛是怎么回事?”

老伯回答的声音略显沉闷:“我眼睛怎么了?”

“怎么一只有花纹,一只又不是?”

门外放着一只罐子,罐子里都是干掉的珠子柏蕊。水老伯会在桃月打珠子柏,先把位置较低的花苞打下来,插在地上。顶上的玉蕊发现周围没有花苞了,便自己掉下来,扎在土里,继续吮吸这些花苞的道炁。水老伯便趁这个时机将玉蕊摘回家,用布包着,挂到三年结子的金松树上。等到了荷月,玉蕊干透,熬成汁水便是大补之物。

他吃的解药里,有一味便是珠子柏蕊。

鐌人是如何知道的这些东西?

老伯又是如何察觉到的道炁?

辛止认为,这跟他的眼睛有很大干系。

“你知道吗?”等了良久,老伯终于搭腔:“鐌人身体里储藏了三条经文。两条在眼睛,多亏了眼里的经文,我才能看到道炁。还有一条经文,就在命里。”

木门咯吱响。老伯进了屋,眼睛一只黑,一只白。

“我娘爷,替我取了一条。”

鐌人的宿命和他们此生要做的事情是那么不相称。他们生来被纳为修士修行的养料,未知的前路有固定的结局。游走在凡人与自然之界,鐌人又必须活得像凡人,赢得凡人的认可,被施舍生存的一杯羹。

老伯说,很小的时候,他曾与娘爷一起在偏远的小村庄活着。那里的村民还未加入到对鐌人大规模的围剿中,他娘爷通过劳动的手赢得村里人的信任。他们都离修行很遥远,村民望得见最远的事情,就是远处玉山的桃树开得最晚。

那时候人们手拉手,围着篝火放声高歌,村庄丰收的谷物与炙肉一叶一叶地上。人们往火堆里洒酒,看猛窜的火舌吞掉他们手舞足蹈的影子。

老伯说,直到如今,他时常做梦都会梦到那时候。哪怕记不得场面,记不清人们的面容,可不分你我的气味盘踞不散。

那里有一户劈柴的人家,每月都会提着几只熏干的兔肉给老伯一家。他听别人说起过,娘用草药治好了他们的女儿。小时候的他跟着其他人叫她月姐。

他们会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溜进村子后面的树林里。两人既胆小又贪玩。看见松茸落在石头上,石头长出两条腿,跑起来框框撞树,他月姐和他吓哭起来抱作一团,哭到石头腿缩了,两人眼泪鼻涕一把抓,看到对方的脸又打着嗝笑起来。

老伯用一副熟稔的口吻讲述那段无比快乐的日子。他说在那时候,他不觉得鐌人与凡人有何区别。

官府原先对他们这个村子爱搭不理,但某一天开始,村子的税课变重了。时逢天灾,颗粒无收已是常态。交不上粮食便要被官府的人笞打。人们叫苦不迭,哀鸿遍野,有人甚至刨野兽干掉的粪便,找里面残留的食物吃。

直到他七岁的秋末,官府来人了。他们召集全村人,对他们说,只要村里的人抓到鐌人,就给他们减免税务。月姐一家带来消息说,虽然如此,村里的人也不会把老伯一家交代出去的。大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早像家人一般了。

“村里的人都说不会将我们供出去。但是,”老伯说到这里,突然看向辛止:“你知道吗?那些人看你的感觉,就跟行走在悬崖边上,抬头看见有道影子正朝你推下一块巨石。你不知道巨石什么时候落下,但你知道,这巨石一定会砸向你。它的影子把你笼罩,你没有办法逃离阴影。”

大雪淹没村庄的前一天,修士来了。老伯说,这是迟早的事。月姐给他们带来修士的消息。那个晚上他听见娘爷在压抑着争吵,在喋喋不休地商讨对策。他们让水老伯藏在柜子里,然后便走了。等水老伯快要睡着的时候,柜子的门被打开。他娘手上多了两个东西,他从未见过的修士的竹片。

对着他的两张脸因为激动,显得格外狰狞,他们逼着老伯讲出经文。他太怕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娘爹,他开始哭,就是不说。等挨了爹一巴掌,他才断断续续把左眼的经文讲出来。

讲出经文的时候,他感觉身子一空,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巨浪冲走似的。一缕白雾落在竹简上,变成了一行小字。娘盯着他高兴地哭出来,他爹忽然把手把左眼一抠,剜出一只眼球。

老伯看着连肉带丝血淋淋的眼球尖叫起来,娘拼死捂住他的嘴,让他继续说下一条经文。老伯不敢说,他不知道鐌人与修士之间的关系,他只知道自己再说出一条经文,他爹就没有眼睛了。

挣扎之间他打掉娘手里的竹片。竹片掉在地上,把那颗滚落的眼球吸收了。两条竹片被经文填得满满当当。

老伯讲起这段故事,将下颌骨埋进膝盖之下,整个人蜷起来。“我至今不敢回想娘的眼神。她后来也和爷一样,没了一只眼睛。”

辛止浑身发凉,冷水般的恍然大悟劈头盖脸浇下。杂役门下的牢笼,牢笼里没有眼睛的怪物。

原来风澜宗是这样获得鐌人经文的。

“我娘让我赶快跑,跑得远远的。我不干,月姐就拉我跑,我们跑进深山,跑过我们以前不敢走出的河。她把我那只留着经文的眼睛蒙上,我只记得我还在哭,一直哭,直到有道好老好老的声音呵斥我。月姐把我领到了山洞里,有个老人在里面住了五十年。”

老伯说,后来月姐回去了。她让老人帮忙照看,自己先回村子,过段时候再来。老伯讲起他此生最大的遗憾,那就是没有和他们好好道别。

他以为月姐回去救娘爷了,他以为娘爷会来洞里找他。但可惜,老伯只等来一场大雪。那场淹没整个村庄的大雪,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老伯以为自己走错了,但找了好久,深林前一眼望去都是光秃秃的雪。那场雪直到第二年的皋月才消融。他终于接受村庄被大雪淹没的事实。

老伯的身子凝滞了很久,辛止听见他每动一下,骨头里便会传来嘎吱的声响。他伸手想去安慰老伯,但水老伯忽然站起来,朝他笑了笑。辛止分不清那眼里是光还是水。老伯将背篓里那几株药草拿出来,放进药罐里用木杵舂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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