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清晨带着水汽,坊街上的槐树抖落些许树叶于地,经马蹄扬起的风一吹,滚落的没影。
李知一早便骑马,随着阿耶一路自大街至承天门。宫里的旨意传得很快,今日正是她将要入宫的日子。
“昭九,叮嘱你的话可都记住了?”
李知坐于马上点头,“阿耶放心,我都记下了。”
李使期眉间并未缓和,这是他家三娘头一次入宫,做父亲的心里是一万个不放心。他又叮嘱几句,才返回御史台。
而李知便由着中官带路,进入这一墙所隔的太极宫。
“李娘子第一次入宫,这宫道长且远,若是累了嘱咐奴婢一声,便停脚歇歇。”
李知点头致谢。
进了承天门后入眼便是阔大,一排排横着的黑瓦朱柱宫殿伫立其间,走过拱桥从左侧纳义门进入,穿过重重宫殿,望以素白为主的殿宇,瞧黑红二色,却依旧能在清雅调之中品出富贵。
宫中的路,远比李知所想得难行,脚底已有些发酸作痛,打头的中官眼尖,便停下来弯身,“李娘子在此歇歇脚吧。”
“多谢内侍。”
“往右前去便是中书省舍人院了,还得过了肃章门与百福门,才到公主殿。”
李知一听中书省,一时未在意还有多远,亦未在意往后一月如此般来回的苦处,只想到先生刚升任右拾遗,便是在此处,不由得向前望了望。
歇了片刻,她又随着中官起身,一步一步地迈入太极宫内。
过百福门,入公主院,再登凤阳阁。
抬眼朝上,“犹绿”二字醒目万分。
“李娘子在此稍候,奴婢前去通告一声。”
公主院主院住着的,乃圣人最为宠爱的公主,李竹。
院里除了年幼的五公主,再无旁人,因着五公主年岁尚小,淑妃便求了圣人将她接到自己宫里养着,所以这偌大的凤阳阁,只余清河公主一人。
不待一会,有宫婢过来相请,“李娘子这边请,公主等您许久了。”
李知闻言有些羞赧,忙跟上宫婢。
入了殿内,只见一粉衣女娘坐在那儿,约莫十七八岁,手中拿着书卷,一旁立着四五个女婢。
“公主,李女师到了。”
“妾李知,见过贵主。”
案前的贵主搁下书,盯着她瞧了瞧,才慢慢出声,“李女师不必多礼,且先坐下吧。”
李知依言屈膝,脚上的酸痛便后知后觉地袭来,她微动了动脚,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青雀,将软垫给李女师垫着。”清河公主含笑吩咐,又朝她言:“这宫道长且远,怕是女师吃不消。”
“多谢贵主。”李知心中一暖,目光向下一扫,便注意到案上摆着的纸砚。
清河公主见她瞧字,倒也大大方方将写好的字帖递给她瞧。
李知接下,细细研看。
公主的字不同于闺中女子常见的小楷,多了一些风致。而她则是跟着谢愈习的行书,已经许久不写楷字,也不知能不能胜任这女师侍读。
“公主的字已是很出众了。”
清河公主笑着摇了摇头,“听闻全长安的女娘里,李女师的字最为惊人,便是有些男子也赶不上,我这般蝇头小字实为献丑了。”
末了,她忽又转了话头,将笔搭在指尖,挑眉道:“如今我抛砖引玉,李女师不若让我开开眼?”
一旁的婢女铺上纸,放好玉质镇尺,李知也不扭捏,大方接过公主递来的笔。
清河公主凑近身子瞧。
李知的字娟丽,却暗藏着一股刀锋,提笔落尾处不似女儿家的拘谨缓柔,倒是自成风流爽朗。女子习字讲究方正娟丽,而李知的字观者瞧之,形正而神散,颇有韵味。
若说刚进殿见李知时,她心中是有些怀疑坊间的传闻,毕竟这位御史大夫的女儿瞧着也只比她年长稍许。但此刻望清女娘的真功夫,清河公主已为刚才的冒犯,在心里念一声罪过了。
“实为好字,李女师不愧为传言所闻,往后清河便尊李娘子为先生!”
坊中皆传,圣人这位嫡女,最是古灵精怪,如今只瞧她语中所言,便可窥看出一二。
李知轻放下笔,朝清河笑言:“贵主抬举我了,坊间笑语当不了太真。”
清河弯眸,又凑上去细细研看,便被纸上的内容所吸引。
“我志如尾生。”
她一字一字地轻念,歪头道:“先生有何志向?”
这句贵主的轻问,顺着窗外的微风传入李知耳中,恍惚间,女娘的声音好似重重叠叠,穿破眼前的楼台宫阙,到了末尾却变作自己的声音,落在了大豫十四年的尾端。
“先生有何志向?”这是十七岁的自己。
“君源臣流,愿辅明君,再开太平世。”
“倘若此路种种皆覆你之所见?”
“我志亦如尾生。”
李知微垂下眼睑,朝水东流,暮日西沉,先生已然入仕,也不知前路如何。
思及此,她再一次觉得时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