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久不落雨了,未时飘飘洒洒,长安城内的一百零八坊都蒙上了灰青的帘雾。
抚雨堂外的雨小了些,丝丝雾雾地,窗外的斑竹半压着檐瓦,瓦当下的雨滴一明一灭,檐铃也被晃敲出些别样细脆的声响。
窗棂内端坐着一位绿衫女娘,朱红的轻纱披帛一半滑落在地,一半仍堪堪挂落在臂间,墨发只用一根白玉雕花簪挽起。女婢皆立在堂外,珠帘隔开,不轻易碰弄出声响。
她微微倾身,如葱细指握着笔身,轻轻点蘸砚墨,复又落回纸间行笔,灵动的影子经阳色一照,穿梭其中。
末了,女娘将笔搁置在一旁,抬头道:“先生瞧瞧这幅。”
松香墨迹未干,纸上只有七言。
松斋客舍春草满。
那白袍郎君立在一旁,笑而未言,只垂身握笔悬腕,于那纸上又补了一句。
李知偏头去看,一时怔住。
抚雨堂廊冬梅生。
她垂眸敛目,两句以景应情的话,李知知晓自己,却不知晓先生。
“三娘的字可以出师了。”
案前郎君忽地开口,倒叫女娘的心蓦地扑腾。
末了听完,却又一寸寸平复。
她依言去瞧,只见纸上两句确像出自一人之手,不过细细研看,前句个中字迹笔势若春风,后句则横资如蛇龙。
是了,如今先生将要吏部铨选,留在长安书院抄录,或是到地方出任副职,她可不就是出师。如若先生被补录旁州别县做参军主簿,便真就是一别难再相见。
她既欢喜又惆怅。
喜得是谢先生终有一地于他施展抱负,忧得却是小女儿家的心思。
她已十九了,人生还有几个两年可在家做女儿似的荒度呢。
李知轻搁下笔,却想这两年着实过得太快些。
珠帘被挑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案前两人皆转头侧目。
“三娘,谢郎君。”烟云打着帘子立在那,扬笑道:“前院吃食摆着了,阿郎与夫人催着咱们过去呢。”
谢愈搁上镇纸,朝李知温言:“那便走吧。”
李知应声回好。
却见谢郎君抬脚刚走,她便将案边的白纸一抽,轻轻盖住纸上诗句。
谢愈似有所感地回头,正巧将三娘的动作瞧得分明。
四目倏尔相对,李知指节一顿,忙提裙跟了过来。
谢愈立在原地,无奈一笑,将她垂地的披帛拾起拍了拍,口中却轻问道:“怕什么?”
“只是和一句诗文罢了。”
李知被前句扰了心神,没来由地按指,听到后句,心思却一瞬地如潮般退去。
是啊,只是句猜不出意义的应景诗文,她又兀自怕些什么。
她盯着朱红的披帛,胡乱解释道:“长安久不落雨,我怕窗外的雨丝飘进来晕湿了纸张。”
谢愈唇角轻扬,盯着她褪去薄红的耳,偏要接着追问:“是么?我瞧这雨一时也不会大。”
李知自他手中抽出披帛,径直朝前逃走,“谢先生非天公,如何知晓?”
谢愈笑着追上,仍要打趣,“我倒知晓,三娘可越天公,点指雨雪,叩望风时。”
李知撞见那双温谦熠熠的眼眸中,恼得无话。
女婢们打着伞抿嘴乐瞧,拥着两人穿过重重叠叠的山石阁楼,陈夫人远望他们踏入荷塘面上架着的白石桥,一青一白徐徐走来,便作一笑,悄声说道:“你瞧,三娘和谢五郎。”
李使期闻言抬头,扬唇感叹:“清让的性子与相貌都是极好的,这番入朝为官,只怕是各家都争相来抢。”
两年前谢愈进士及第时,榜下捉婿的经历于之而言必定是终身难忘,也巧在他相中谢愈,让其进李府做了三娘的习字先生,倒也是为他拂去了一些姻缘机遇。
如今铨选之期已至,谢愈即将授官,往后又是何貌。
他自斟了一杯,叹了口气,吐出的话连坐在一旁的陈徽仙都未能听清,“此番入朝可是不太平啊,也不知一切,何时才能尘埃落地。”
女婢们收了伞立在一旁,李使期抬手招呼着谢愈落座。
“如今提前为你做烧尾宴,菜肴不入眼。”李使期端起酒杯,笑着说:“再相见,可就是在太极殿看你着碧袍持笏板了。”
谢愈却站起来,朝着夫妇两人正色行礼,“清让不才,承蒙李府收留至今,大恩不敢忘,却是受不起。”
陈夫人忙叫他起来,又笑言:“你教昭九习字,何作收留一说,我命里无子,便是将你作亲子般待,况昭九唤你一句先生,如何受不起。”
李知闻言,眉心一跳手一抖,白玉筷不慎碰倒案前的酥油茶,汤汁溅出,腿间刺热,青绿衣裙霎时暗了一片。
这番席上的眼睛全聚于此。
女婢慌忙弯身收拾。
李使期“哎呦”了一声,朝李知问:“没烫着吧?”。
见她摇摇头,便又忙嘱咐她快去换身衣裙。
离得席宴远了,跟在李知身后的烟云才抿嘴打趣:“三娘怎么今日连筷子都拿不稳?”
莫雨掩唇笑出声,望了眼烟云,揶揄道:“烟云阿姊还是少言,别让三娘恼你。”
李知提着裙,只愤愤道:“阿娘总是说些好没趣的话,平白叫人笑话,都怪阿爹惯宠着她。”
“三娘怎的到说起阿郎的不是,依我瞧这回是冤枉夫人。”
烟云笑得合不拢嘴,与莫雨相视一眼,“是了是了,夫人儿女双全,岂不省了嫁娶迎亲,这可是难得的好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