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摄津大人接下来打算如何在敌人的海域里补给?”
行长饮罢壶中烧酎,指向了航海图上,骏河湾与相模湾之间的海域,
“在这片海域中还有许多未被记录在航海图上的小岛。明天我们要在其中一座岛上见一个人。”
义弘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由于还不知道那人与行长的关系,仍犹豫了半晌才问道:“莫非……是海盗?”
“他只是没有太阁所授权的朱印船,但并不是海盗。”
行长这番纠正让义弘已经多少猜到了此人的身份,“该不会是你那位拥有庞大船队,在吕宋做生意的朋友吧?他为何会愿意参与此战?”
“助左虽然是一名商人,但他从来就不畏与强权斗争。昔日,在文禄、庆长之役,他曾帮我拖延过清正的船队。治部被赶出大阪后,德川内府觊觎堺商的财富,想掌控堺为己所用,所以这次助左决定带着船队与德川斗争。我们接下来的补给……早已由三成筹备好,再由助左暗中运到岛上。”
一介商贾,竟拥有如此胆魄。就连岛津义弘也不禁赞叹道:“堺的男儿果然非同凡响。不论是助左,曹太郎,还是你……”
“我吗……我还是算了吧。”
义弘抬头望向行长的时候,他正一口咽下壶中的芋烧酎,火热而辛辣的滋味立刻就冲上了头顶,在晃动的甲板上险些没站稳。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桅杆上的绳索,又拦下了想要扶住他的义弘,借着酒劲,他才敢问出一直闷在心里的话。
“你是知道的……比起他们,我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就不怕我像在露梁一样……背弃你,然后自己跑掉吗?”
义弘愣愣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他为何今天哪壶不开提哪壶,更不确定这个酒量极差的家伙会不会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索性夺过行长手里的酒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说老实话,在露梁那次,我的确怨恨过你。那时,你被困在顺天城需要救援,本来答应一起救援的清正又自己先撤回了日本。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不论有没有援军,也要把你救出来……结果,我来了,你跑了。为此牺牲在露梁的萨摩弟兄不计其数……那时候我确实怨你,恨不得把你抓起来揍一顿。结果你居然还敢主动上门道歉……还做出了那些傻事。”
回到本国后,岛津义弘确实想过和行长绝交,谁知行长无数次试图做出弥补,不论是登门道歉还是和自己一起状告临阵脱逃的加藤清正,顺带又把那群本就对他恨之入骨的武断派又得罪了一遍。
“那些人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平壤的时候,收到我求援信的大名一个都没来,但我不怪他们。他们不过也是想保全自己的家族。当然,这些不过是借口。明明你来了,我还是只顾着自己逃跑,只想着自己不能白白死在异国他乡,却从未考虑过你的死活。”
他垂着头,抽了一口气,不知是在低笑还是在啜泣。义弘老爷子望着这个破罐子破摔的傻瓜,心里莫名地火大……与其说是因为露梁的事怪他,倒像是另一种更微妙的情绪作祟。
“口口声声说自己贪生怕死,但你在关原不也没逃,还差点丢了命……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还我一命两清了?曹太郎那些暗号是你教他的吧……是什么让你觉得,在做了那些事以后,我还会听你的?”
“你要是还恨我……为何和我一起来关原进大垣城呢?罢了……说实话,其实你那时会怎么决定,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没有其他办法,我只能赌一下。”
脸上已经有些醉意的行长慵懒地倚在了桅杆上,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星辰大海。义弘有时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个精明的商人,还是个满脑子糊涂账的傻瓜。商人最懂得衡量利害,精打细算,但行长有时候又像个不顾后果的赌徒一样,不论是文禄、庆长的欺上瞒下,还是关原之战的孤注一掷。和他走得越近,义弘越发觉得他身上的谜团更多了。
“你还赌出去了什么?”
义弘突如其来的发问让行长有些不知所措,他眯着蒙上酒意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义弘却不打算让他这样糊弄过去,
“别跟我装糊涂……毛利的水军,为什么会听你的调遣?当年你在朝鲜可是把全族性命都赌上了……这次的赌注想必也不小吧?”
行长静默地注视着他,良久后才缓缓点头,
“是啊……这次也一样。能赌的都赌了。我很虚伪吧,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家人,到头来却一次又一次将他们置入险地。像我这样的烂人根本配不上你的善意。”
“别说这种话了。”
岛津义弘打断了他的满口胡言,“不是什么善意。只是比起你这种傻瓜……我更讨厌东军那帮孬种……他们明明自己贪生怕死,把你丢在平壤,事后非但没有任何歉意,还有脸继续拿你商人的身份羞辱你。你虽然也是个混蛋,但也比那群混账东西好多了。“
靠在桅杆旁的行长陷入了沉默,不知是已经喝醉还是对义弘的话感到震惊。他将脑袋埋在臂弯里,似乎已经睡着。甲板上的风不小,老爷子试图将他从甲板上扶起来,送回船舱去,却在他脸上看见了若隐若现的泪痕。
“抱歉,义弘……你也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好多了。”
德川军回防伊豆的同时,渡过富士川的石田三成已经占领了东岸……
由于德川家康已经知道了西军从水路分兵的事,三成并没有贸然东进,而是在富士川东岸筑起防御工事,等待真田军的到来,再与德川主力开战。
然而,按理说应该已经可以南下与西军在富士会师的真田军并没有如约而至。
善使奇谋的真田昌幸从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玩起失踪,不仅是石田三成,就连德川家康也开始感到摸不着头脑了。两军在富士对峙将近一个月后,相模原方面的忍者们带回来一个诡异的消息——有人在八王子城附近发现了六文钱的家纹。真田家的探子似乎在四处探听消息,搜集情报,准备直接进军关东。
然而,真田家就算在上杉的支援下有能耐拿下甲府城,孤军深入到关东的腹地也无异于自寻死路。德川家康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当回事……直到忍者向他通报了另一件事,这个消息直接治好了他多年的老便秘。
镰仓失守了。
小西行长并没有攻打伊豆,而是从海路直接绕到了镰仓登陆。不仅如此,小西行长、岛津义弘、小早川秀包等人竟用石田三成的图纸一夜间修筑了城寨……对此毫无防备的镰仓迅速陷落,当地的国人众也望风而降。
德川家康还没想清他们是如何获得了从骏府到镰仓的补给,以及筑城的材料,在镰仓登陆的西军竟开始高价收购大米,引得关东的米商暗中将粮食运到了镰仓……
虽然镰仓这座古都早已不复往日的辉煌,但致命的不仅仅是它的历史意义,还有它的位置……现在,小西行长等人修筑在镰仓的城寨无异于一颗钉子,卡在了德川家康回江户的必经之路上……不论是陆路还是水路,接下来都会鸡犬不宁。
一旦八王子城附近的真田军与小西行长会合,那他和江户之间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这才是真田安房守真正的目的吗?水陆并进,断他后路……
现在摆在家康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退守小田原城固守,或者……趁渡过富士川的西军立足未稳,从正面一举歼灭西军。
德川家康从座位上缓缓起身,将军配指向了富士川。
“天下没有不破的坚城,若此时退回小田原城,只会像昔日的北条家一样,陷入被动,从而被缓缓蚕食。石田三成的布局确实令人惊叹,然而,他忘记了一件事……分兵过多也会导致正面空虚。而背水结营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