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咳——”
鲜血随着化为青色利刃的尖锥从肩头穿刺而过,喷洒一身。沈灼轰然倒在地上,手中长剑插进泥地才勉强稳住身形。
紧接着破风声响,尖锥再次袭来,沈灼抬剑格挡,只听利刃碰撞,“叮当!”一声,那枚尖锥钉在她的脚边,转瞬又化作一阵青烟消散。
“怎么办?”
“完了,赢不了……”
“此役若输,真洲必将生灵涂炭,我们不能输啊!”
只见众人疾步往大阵中央走去,然而才一靠近,又立刻被弹开。沈灼颓然撑着剑站起身,此刻她的双眼被血水迷蒙得模糊一片,她本来一身白袍,更是被染得仿佛血衣,满身鲜血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她视线垂下,只觉眼前寒光乍现,本来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明,瞳孔中倒映出沉渊二字。
沈灼胸腔不住起伏,因为汲取呼吸而发出仿佛风箱拉扯的声音,她缓缓抬眼,看向阵眼。
她提剑,沉渊剑血过无痕,沈灼从明亮的剑身上看见自己一张沾满血污且灰败的脸孔。
继而视线落于虚空,望向不远处的高台之下。
那里站着的人,大多数她都不认识,就算有认识的也没有太大的交情,她这一生本来就自在随意,不曾想过有一天会踏上这殉道之路。
身上数不清的伤口加剧鲜血流失,五感也渐渐开始麻痹起来,甚至于就连神智都开始涣散。
可是她知道,那些人说的话是对的——
不能输!
绝对不能输。
众人神色各异又大惊失色,有人惊呼,“你们看!”
——沈灼满身血水犹如雾气萦绕周围,衬得她仿若地狱修罗,神鬼难测,紧接着,她手中长剑翻飞直指苍穹,剑气破空,霎时霞光万道,人间天地恍如新生。
她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一双瞳孔化作赤红,手中沉渊冷光凌凌,左手手心握住剑身划过,鲜血随长剑释出,却凝于半空,炼出字符。
人间万物好似消弭,被按下休止符,以血为引的巨大玄阵迸发在众人惊愕的眼底——
“以身献阵……”
“神、神降?”
“不行,她……她会死的!”
然而沈灼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以吾之力,邪祟退散。”她就这么置于血雾之中,浑然不觉生命力正在快速消散。沉渊剑深深刺入血符,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从她的齿间溢出,“倾吾之命,诸神入梦。”
玄阵消失的最后一刻,她恍惚看见漫天飞霜,覆盖苍茫天色,合上眼帘之际,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件事。
可是沈灼一点儿都记不起来。
罢了,就算记起来也是无用功。
她无法完成了。
·
东漓国都,长临,青云剑宗——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生了,是个女孩,是咱们剑宗的小小姐啊!”
“快……抱来我瞧瞧。”
沈灼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天旋地转,雕梁画栋从眼前摇晃,晕得她忍不住皱眉。
然后她感觉有一双温热的手抚上她的眉心,“瞧这小丫头,皱个眉头,眉毛都看不见。”
“夫人,你来给女儿取个名字吧?”
“灼?沈灼如何?我女儿必定风华灼灼。”
沈灼?
她嘴唇微动,竟与她的名字一样。
十三年后。
“修真之人本就该心怀天下,你即有这个能力,那就该做这个证道之人。”
“我们并非在逼你,危难当际,我等义不容辞!”
“沈灼,你枉为判君,你去是不去?!”
无数早该湮没在记忆长河的声音充斥着耳鼓,那些记不清面容的疾声置喙仿佛一把锯子不停地在沈灼的大脑拉扯,叫她头疼欲裂。
她不由得低吼,“闭嘴,你们都闭嘴!”
“小姐?你醒醒。”
“没事吧?”
“小姐又梦魇了吗?”
转瞬那些喧嚷嘈杂化作叽叽喳喳的关心询问,虽然依旧乱糟糟的,但沈灼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她恍惚睁开眼,喉咙干得像是冒烟一般——立刻有人贴心地递上一碗甜润冰镇的雪梨水。沈灼喝得有些快还险些呛到。
有人拍着她的背安抚,镇定下来,她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前世那个被逼着架在火上烤,众口铄金非得让她救这天下苍生的沈灼了。她现在是青云剑宗的三小姐。
每次梦魇都好似陷入一个无法挣脱的泥沼,明明画面早就该陈旧泛黄,偏偏那场战役回想起来仿佛昨日。
过于清晰的记忆让沈灼头脑晕沉,她下意识抬手按在左肩,被风刃贯穿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她摇摇头甩掉这个荒唐的念头,只见一名束冠身着青色剑士服的青年女子拨开围在她床前的五六名少女,忙问,“小师妹你没事了吧?有没有好一点儿?现在都快正午了,你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本来不说没感觉,经一提醒,确实是有些饿了。
看见她那副嘴馋的样子,青年女子心领神会,扶她起来,大手一挥,“去给小姐送水洗漱,准备吃食。”
原本围着沈灼的几个少女又忙不迭地跑了。
沈灼由着女子搀扶着坐在床沿,对方又抓着她的手探了探脉象,“急火攻心?不……不对啊,这症状怎么会出现在你身上?实话说,我每次探你的脉总觉得怪怪的?”对方捉摸不透,面色不由得有些忧思。
当然怪啊。
这一世被宠得无法无天,却还是忘不了上一世遗留的影响。
“方才你身边伺候的那小丫头着急忙慌来找我,说是你又梦魇了。诺,把这颗清心丹吃了。真是搞不懂你,你这不愁吃不愁穿的,怎会如此频繁梦魇?莫不是小时候遇到什么了?啊!我知道了,定是少宗主偷摸着带你去朝阙关,才害你梦魇!你如今才多大啊,更何况连个灵师修为也没有,胡闹,太胡闹了!那朝阙关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沈灼默默吃了清心丹,且不说朝阙关除了入编将士,其余人只有达到大灵师等阶才能入关,她这个师姐倒是知道自己灵师都没达到,还如此义正词严。不过沈灼也懒得多说什么,任由吴乐闵将锅甩在她大姐,也就是吴乐闵口中的少宗主身上。
约莫一刻钟,收拾好的沈灼正盯着满桌琳琅满目的美食心神难耐,吴乐闵在一旁踱步,继续苦口婆心,“我宗门弟子虽都唤你一声小师妹,到底你未入门下,且你如今早就到了入学年纪,却一直推脱,迟迟不去,为此少宗主不知道气了多少回了。咱们宗门里面就有自己的灵师学院,你要是不想去,也可以去别的学院,少宗主也不是非得让你待在宗门里面,但总之你……”
她一转头,正见沈灼两手搭在饭桌上,双眼无神,一副你再说下去我就要猝死的精神萎靡,登时吓得吴乐闵赶紧坐下,“哎呀,不用等我,你自己吃你的啊!”
见吴乐闵拿了筷子,沈灼才开始吃饭,含糊着,“那不行,我姐说了,有长辈在一定要等长辈先动筷。”
吴乐闵,“……”这会儿这么听少宗主话了,让你去读书你又不去!
哎!
沈灼默默塞了一口红烧肉,心想,不是她不想去,只是初级灵师学院所教授的识字、数算、天道真洲编年史、以及灵师职业概述等知识,在上一世她早就心领神会,何必浪费这个时间。
从前沈灼只知修习,就算偶尔游历真洲也不过只是为了寻几道功法,未曾好好看过这世间美景。现下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又何苦重蹈覆辙。
再者,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她有心不再攀峰,学不学习什么的,自然也不重要了。
况且,她上有一个长姐和二哥,长姐十六岁时就被立为少宗主,乃宗门继承人,二哥官拜翰林,实在是用不上她出人头地。父母又都在朝阙守关,正可谓是家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着实让她潇洒了好几年。
不过宗门例行测灵脉她天分不错,得了宗门几个长老青眼,非得让她努力修习,这才让一直忙于宗门事务的长姐留意到了她,近两年也是各种想方设法让她进学院修习。
她倒也不是不想学,更何况上一世如何修习且心法一直在脑海铭刻,只要有心,她这一世能力定当不俗。可这也正是她如此抵触的原因。
沈灼想不明白,她从来不欠谁,也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前世也不曾和当世巍巍宗派有何牵扯,为什么所谓危难之际,却叫她义不容辞?
或许这一世身为青云剑宗万千宠爱的小姐,竟使得她那淡然无欲的身心养出一些世俗妄念,怪不得常在话本中看到贪恋人间烟火一说。如今落到她身上,倒也是感同身受。
什么天道灾祸,人间劫难,与她有什么关系,吃什么饭就做什么事。
她如今没什么能力,也不想如何厉害,就这样过完一生也不错。
吴乐闵还想说什么,见沈灼拿着一个鸡腿啃得嘴角流油,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心软得出奇,拿了手帕给她擦嘴,一时又忘了说话。
翌日。
吴乐闵不愧是宗门出众的炼药师,清心丹效用不错,沈灼美美睡了个好觉,只是正悠悠醒转过来却听见一阵细弱的啜泣声。
一睁眼,从小陪她长大的安澜坐在她的床沿哭得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
沈灼急了,直接坐起身,“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安澜期期艾艾,“小小……小姐,没人欺负我。”
沈灼内心疑惑却也知道安澜没有说谎。
天道真洲九大陆,她现在所在的东漓位于昀渺,昀渺四国割据,大陆宗门泛泛,而青云剑宗则乃昀渺第二大宗门。青云剑宗建宗立派以来,一直以浩瀚仁怀为名,剑宗弟子行走江湖,惩奸除恶,遇到弱小也会适当照拂。
有灵力的带回宗门,没灵力的也会安排到宗门的普通学院学习,将来以求个谋生之路。
安澜就是被她的长姐沈烈带回来的,虽然没有灵力是个普通人,但能干又机警才被安排在她的身边照料。
长姐沈烈身为少宗主事务繁忙,是以陪伴沈灼最多时日的就是安澜了。
现在看她这样,沈灼非得问出个缘由给她撑腰,虽然不一定是被人欺负了,但总不能无缘无故哭吧?
“小姐啊,你醒来就抓紧洗漱吧,东西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虽然我不忍心,但是毕竟这是少宗主的吩咐我也不敢违抗啊!”安澜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到桌边一件件交代,“这个是城南的桂花糕,小姐你最爱吃了,储存方法放在阴干处,五日之内是不会坏的,不过这点儿我估计也不够小姐你吃几顿的。还有临阳楼的烤鸭,但是得吃现成的,我已经叫人去买了,待会儿上车了一并给小姐带着路上吃。小姐你总是梦魇,我特意找吴师姐配了药,缝在这个香囊里面,到时候小姐你晚上睡觉挂在床头,有安神助眠的功效。还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