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他的招呼,金银铜三人一拥而上,林有木也迟疑着看看他娘的神色,之后走上前去。
杨氏这下更没话好说,有叶有花两个女儿在旁边对看一眼,想跟她说句什么又不敢。她俩知道杨氏的心结。林百祥林百庆年岁差不多,当年同时说亲,杨氏与邱氏前后脚进门,这就更有了相互比攀的内容。
以至于两家各生的三只乌眼鸡都很难得地两两年岁一样,让婆婆向月秋当年照顾两个儿媳妇的月子都恨不得把自己一劈两半,而且是一劈两半三回。主打的就是一个较劲。
只不过,邱氏一连生了三个儿子,而杨氏生的是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这么一比较就生出不平来了,姑娘总归是要嫁人的,不比小子是自家人,更是壮劳力。
不过林百祥对独子林有木很重视,小时候就让他好好读书考秀才,田里地上的活计都很少让他干。
这么一来,杨氏就找到了平衡点。自家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要是有出息,一个顶仨,那不是一下子就扳回来了吗?她还多俩女儿呢。
于是那些年里她也就铆着劲地督促着儿子林有木好好读书,勤奋刻苦,并以此为荣。但结果事与愿违,这样的严加督促让林有木对读书有气无力,一次落第之后就没了继续读书的劲头,自己也跟他爹表态想要种田务农。
这么一来,杨氏对自己三个娃的指望就又回到务农的老路上,这么一比,不仅原来的劣势没有任何改变,反倒还生出了新的劣势——林有木读书多了,身子骨懒散,干农活都没个把式,性子也偏软,没有一般后生哥那种血气方刚的劲头。而林百庆家三个孩子都随了林百庆的性格爽气自说自话,这就更让杨氏不满意。
今早在河边洗衣时听说昨天金银铜三人在向云松这里做工挣了一百多文钱,这个不平劲一下子上到顶峰,回家把林有木叶花三人从床上挨个骂起来,随便往他们嘴里填了口就赶到向家祖屋门口来讨公平。
不想被向云松三言两语怼得下不来台。
这会儿,林有叶林有花两人小心翼翼瞧着杨氏的脸色,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她们母亲别在这里僵持着继续丢面子了。
两个女娃前次去过向家庄,对卫宁儿这个表嫂虽然相处不多,但对她的温婉很有印象,此时都把求救的眼神投向她。卫宁儿自问不是会来事的人,也不会察言观色,但这种对于别人的求救,却总是特别敏感。
到底不忍看杨氏被自己的面子架到火上烤得下不来,她上前客气道:“有木表弟就在这里帮忙了,大表婶就放心回去吧,午饭大家都是回家吃的,午后再来。”看看叶花二人求救的神色,“下井这种活计不是女娃儿做的,云松也不会让两位表妹帮这种忙,大表婶还是让两位表妹回去吧。”
这话说出口,叶花二人是松了口气,但杨氏那脸色却还是不好看得紧,这始终是触到她的痛处了,她跟邱氏差的,不就是两个闺女跟两个小子之间的区别吗?凭什么小子可以帮忙还能挣个辛苦钱,闺女就不行?
她让卫宁儿规劝和两个女儿期盼的眼光烫得脸上发烧,但还是垂着视线看着前面的地,不言不语,只把眉头皱起,中间的川字纹配着眼角的鱼尾纹,映衬着鬓边的几缕霜色,把一个农家妇人被辛劳的生活之外更多的自寻烦恼折磨的形象就这么演绎了出来。
卫宁儿心里忽然就升起一股浓烈的不忍心,不是之前对叶花二人的施救,而扎扎实实是对杨氏的同情。从小到大的十几年里,她也曾经打落牙齿活血吞过,也曾揣着强烈的不平不甘心过,也曾自寻烦恼过。杨氏虽然年岁与辈分都比她大,这这股子不敢面对,却又不甘离去的无奈与坚持,却忽然让她照见了曾经的自己。
她忽然心底里触发出了一股小小的力量,这股力量支撑着让她轻轻说出了几句话,“有叶有花两位妹妹要是愿意,大表婶也可以让她们留下来,跟宁儿一起学着刺绣。”
她看了眼两个女娃,看她们眼前一亮的样子,继续道;“宁儿没别的本事,唯独刺绣还可以,想来可以充当一下两位表妹的老师,大家凑在一起打发打发时间。”
她小心措辞,把事情说明白,不是帮忙,没的工钱,只是学习外加打发时间,让杨氏清楚界限,但语气里因为透着真心的怜惜同情,听起来就格外温和体贴。
杨氏听了,神色跟着心思七上八下地转动几下,让一个小辈这样来照顾自己的面子里子,终究觉得脸上挂不住,又放不下身段来真心诚恳道谢,于是只是僵着脸硬邦邦说了句,“既然表侄媳妇这么说,那有叶有花就留下吧,娘走了。”
从头到尾也没跟卫宁儿对视,也没顾上听两个女儿答应一句,她就那么转过身子掉头走了。这样子,跟要租子那晚在饭桌上跟她刺探情况时嘘寒问暖的体贴周到劲差得可算明显了。
好心劝解加体贴抚慰,结果得来这样一个回应,让卫宁儿心里多少有气,但看着杨氏走得昂首挺胸却肩背僵直的身影,又还是一声轻叹,杨氏太要强了。
太要强的人,注定累。
十五岁的林有叶和十三岁的林有花被她们娘就这么一句交代都没有地撇下在这里,都觉得尴尬,两人对望一眼,回头喊了声“宁儿表嫂”后,静静等她安排。
卫宁儿看看向云松那边已经正式开工,正用桶从井里打泥浆水出来,就地去浇后院的菜和前院的茶树苗,暂时没有让她插手帮忙的地方,就把两个女娃叫进屋里,让她们坐着等。
她自己进到东屋,从那两个半匹的藕荷与水绿的棉布上各裁下来一块一尺见方的布,选了同色的两股棉线,又取了针和绣绷。想了想,给自己也裁了块藕荷色的布,之后来到堂屋里。
她把藕荷色的布和线给了林有叶,水绿色的给了林有花,然后教她们把布装进绣绷里,调整好松紧。
之后找出绣图集,翻到简单基础的部分,让两人自己挑选喜欢的图案。
林有叶林有花在家时,杨氏也曾教过她们简单的刺绣。但对乡下农人来说,刺绣这种东西除了帕子和包头有那么一点,聊做装饰之外,别的浑身上下都找不出来一二,故而闲时刺绣有个绣绷就不错了,绣图集这种东西真是听都没听说过。
此时见卫宁儿直接拿出一本厚厚的绣图集,两个女娃真是花地里挑花——挑花眼,好半天都没个定论,一个说要绣鸳鸯,一个说要绣凤凰。
口气都很不小,卫宁儿把绣图集给她们翻回到前面最基础的图案集那里,“先从最简答的开始,绣得好了再学复杂的。”
这个道理林有叶林有花这个年岁也懂了,当下开始认真挑选,末了林有叶选了兰草,林有花挑了荷花。
卫宁儿想了想,让她俩互相交换了之前给的棉布,并解释,“藕荷色适合绣荷花,水绿色适合兰草。”两人一听还真是这个道理,当下就换了过来。
卫宁儿去找来一块刺绣前用于布面描图的划粉,小心用剪刀柄敲开了,给她俩一人一小块,先教她俩在布面上描图。
林有叶拿着划粉紧张得很,不敢下手。杨氏以前教她们刺绣也就是用点林有木砚台里的残墨,加许多水冲淡了随便拿毛笔描一下,绣时绣线盖住笔画,就算墨汁洗不下来也没关系,倒是从来没有使用过划粉这种专用的配材。
卫宁儿瞧出她紧张,让她想起向云荷。那时候向云荷偶尔跟她一起刺绣,总是把描图这一道工序缠着她让她帮干。向云荷倒不是怕浪费划粉,就是嫌太麻烦,画不好。
她次次都帮干了,结果向云荷一直不会描图,绣得也不好,到后来,就连针都不愿意捏了。当然后来她连她这个嫂嫂的房门都不踏进来了,更别说跟她一起刺绣了。
卫宁儿拍拍林有叶的肩头,“别怕,你只管画,画得不好可以修改。划粉画出的道道水一洗就掉了。”
林有叶这才大了胆子照着书上的图样描开了。一点一点,描几下就回头看看卫宁儿,希望得到她的肯定,再描后面的。卫宁儿看出她的心情,一直让她大着胆子只管描就是。
全部描好后,卫宁儿示范着帮她修改了一道线条,把本来因过于紧张而变得又重又弯曲的线条改直改流畅,“兰草最重要的就是叶子的线条,叶子线条要直要顺,这样才好看。”
她说着在自己的那块布面上也开始画兰草。她跟向云柳学过一段时间的画,用划粉在布面上描图就是信手拈来,刷刷几下,一株幽兰的形象就出来了,比图集上的更简洁,也更具神韵。
林有叶看得欢喜,“宁儿表嫂,你画得真好。”
卫宁儿把划粉重新交给她,然后握着她的手,从她的兰草根部开始,向上快速划去,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直到全部改完。
林有叶被她这样手把手教着描图,初时还有些紧张,毕竟之前在向家庄相处不多,每次去之前,杨氏都要对他们耳提面命,临时教一些多为门户之见的规矩。比如向家是大户人家,见着表哥表嫂要有礼貌,人家是当少爷少夫人的人,不要让人看不起。弄得林家兄姐妹三人去了向家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之后在前面这半个月里,向卫二人跟他们一样成为了普通农户人家,为着欠租交租的事,杨氏在家与林百祥也没避着几个儿女,就对向卫二人多加贬斥批判,弄得木叶花三人都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了。
此番林有叶与卫宁儿近身相处,这才发现原来太多地方与他娘说的对不上了。她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卫宁儿,真心佩服又喜欢,“表嫂,你真能干。”
卫宁儿听她这么一说,视线与少女彷如春阳纯真热忱的眼神一接触,心里瞬时滑过一道陌生的暖意,原来被人佩服喜欢的感觉是这样的。
那些年里,每次帮向云荷描好绣图,向云荷倒是也会说“谢谢姐姐”、“谢谢嫂嫂”之类的,偶尔也会说“嫂嫂画得真好”,但久而久之,卫宁儿就听出来,那不过是对她帮做了这件事的依赖和由此而生的客套,而不是被帮助和被教会了的感谢与欢喜。
也许那时候就不该全权包干,把本该向云荷的事拿过来自己干。
又也许,她那时候也是那么需要着帮向云荷做些事情,做个别人心目中的好姐姐好嫂嫂。但结果,却是什么也没做成。就连那份姐妹情和姑嫂谊,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落在了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