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松哼了一声,重重放开他,“好好卖你的粮,少蹬鼻子上脸教训人!”
“是是……”那掌柜挨了这么一顿教训,这下真服了软,整理着衣襟。卫宁儿眼看他从一脸强干精明到此刻的窝囊懊悔,心里叹气,这些人为什么就吃这一套硬的,不能好好说话听劝呢?
向云松拍拍手,理理袖子,正要回身,那掌柜的指指柜台上那升谷子,“小,小哥,那这升谷种,你还要不要?”
卫宁儿没想到那掌柜还想卖粮给他们,不由惊讶。向云松一愣之后也是意外,看看谷子的成色,再看看那掌柜的认怂的脸色,“看在你这谷种还成的份上,要了。”
那掌柜的听他还要,忙找了只小麻袋,一边往里用升子量谷子倒进去,一边问他几亩田。向云松说八亩。那掌柜的估摸了一下,说用四升谷种够了。
付钱时,掌柜的少收了他五十文钱,吞吞吐吐地说让他出门跟人说一下,他这老赵粮铺没缺斤短两,不然这一场下来,他这粮铺得有好几日难卖粮食。
卫宁儿这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厚着脸皮还要卖粮给他们,实在是被向云松掐住了七寸,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洗白了。
向云松把五十文钱推回给他,“你没缺斤短两,那就该收多少收多少,我不占你升斗便宜,但你也给我管好自己的嘴巴,少占人口舌之利。”那掌柜听他这话兀自发愣,向云松已拉了卫宁儿走出门去。
他把那袋子谷种扔上马背,牵着伙计往前走,心里到底还是发堵。
过去那些年里,他不光劫富,还把自己赚到的钱匀出一半来接济这些农人小贩和流民。不管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都曾收获他们的真心感激。但一旦他跟他们站到同条战壕里,这些人就有各种奇怪的原因和理由来惹怒他,真是有够讽刺。
也许还是跟秦氏与向云荷的事情一样,一直就是他太把自己当神仙救世主看了,真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改变什么,结果不过是照出一个愤怒受伤又无可奈何的自己而已。
过去他试图用钱财和侠义拯救他们,现在他用拳头和手段平息对他们的失望和愤怒。一来一回,好像也没损失什么,不过只是承受理想的破灭,现实的讽刺。
向云松冷冷地想着,卫宁儿走在他侧后方看着他的脸色,心里也是莫名的沉惴。这样沉默的向云松,太少见了。
她把自己代入他想一下,也觉得心口塞得慌。从林氏兄弟到陆宝云、杂货摊主和粮铺掌柜,这都多少人了,怎么这些人总会看不到自己的德行有缺,却总盯着他们的选择嘲笑呢?
“向云松,我刚才,是不是解释得太晚了?”她小心问出口。要是像在杂货摊上一样,她即刻把他上次跟她说的他是个镖师的事情解释出口,也许那掌柜的知道了原委就不会出言不逊。
向云松心里一阵烦躁,卫宁儿的温柔顺从是他喜欢的,但他不需要她这样一厢情愿地去维护他的自尊,保护他的感受,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窝囊。
“不是解释得太晚,”他没回头,面无表情地说着,“是让开得太晚。”
“……可是,”卫宁儿望着他的背影,犹豫着还是说出口,“我不想看到你跟人打架。”
原来不是怕他不高兴,向云松回头,“为什么?”
“打架不好,脸红脖子粗地解决问题,太难看了。”卫宁儿轻声说着,边说边后悔,也不知道向云松本来就不爽的心情得不到她的认同会不会更不爽,但这些天接二连三地遇到这些事情,她心里也堵得慌,不说明白,后面还是会起争执。
“那你说应该怎么做?”向云松紧接着问道。
“讲道理,解释,能不打架就不打架。”卫宁儿没敢看他,但话还是不打折扣说出来。
向云松嗤笑了一下,“卫宁儿,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我哥正经一个秀才都没你这么老学究。”
卫宁儿蹙起眉头,向云松果然不认同。
“你当这世道是个学堂,夫子告诉娃娃们不要打架,要讲道理,于是大家就真的不打架讲道理了,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向云松看卫宁儿有些被打击到的神情,停了停,还是收起了嘲讽的口气,“打架也只是手段,让不讲道理的人学会讲道理而已。”
他说着转身继续走去,卫宁儿想起他对粮铺掌柜最后说的那句“我不占你升斗便宜,你也给我管好嘴巴少占人口舌之利”,的确,向云松好像就是在用武力教对方讲道理。
再仔细想来,好像除了林百祥家的租子要回来几乎全靠脸皮厚度之外,从林百庆到陆宝云再到现在这个粮铺掌柜,都是在向云松展露武力和手段的前提下,才乖乖就范的,就连那个杂货铺老摊主,也是哪怕她及时解释之后,还各种自以为是地误解他们。
她不得不承认,向云松是对的。
沉默了几息,“你说得对,是我把世道想得太好了。”她加快脚步跟上去,看着向云松稍露霁色的神情,“我只是,也不想你生气。那些人说话太难听,我怕你……”
这个敏感的话题能直接说出来而不是自以为是地直接做出来,向云松倒是松了口气,“你怕我不舒服,想安慰我?”笑着看向身边人,“卫宁儿,你眼里,我是那么没用的人吗,还要你来安慰?”
一贯的大男人口气,卫宁儿说不上来,向云松的确不是容易受伤的男人,他自大得很,才不会把这些乡野之人的粗鄙刻薄放在眼里,是她习惯性地想去做点什么,让事情既做得有礼好看,又让大家心里都舒服。
此刻看来,这想法果然不仅不现实,还妥妥地要让向云松嘲笑。
她有些不好意思,捋了捋耳边的发丝,“我也想做些什么,让你不用次次都……去跟那些人争,”看看向云松又垂下视线,“就像,在二表叔家要租子时一样。”
既不想事情做得不好看,又怕他不高兴,还因为自己也想出些力。
意识到卫宁儿跟剥洋葱一样层层脱壳最后露出的这份真心实意,向云松的心一下子变得又暖又软,先前那些堵塞胸口的块垒,好像被阳光照到的春日溪水一样,在一片粼粼波光中就那么融化消散了。
周围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中卫宁儿眉眼清浅,腼腆柔软的样子,看在眼中好像世外桃源一般,特别明晰美好。
向云松又一次想起马天舟第一眼看到卫宁儿的话来,“倒像是个小妹妹,不过又挺端庄,还是有几分嫂子样”。
想来卫宁儿就是这样,在他面前,第一眼像嫂子,更准确地说,是那个他绝对不肯叫的姐姐,有时让他烦躁,总想要怼她嘲她几句。于是第二眼,她就成了他眼中的傻子笨蛋,一只能被自己的想法绊倒的呆兔子。但只要这只呆兔子在他面前能露出一点柔软和呆萌,他第三眼看过去,她就只是个单纯的小妹妹了,他只想把她团吧团吧揉进怀里使劲欺负。
实在是,这么不谙世事又烂漫纯真的女人,不可劲欺负留着干嘛呢?
他伸手一把将人拉过来,卫宁儿撞在他身上,向云松看着她的眼睛,“真想帮我,你只要把你的眼睛放到我身上,看着我,听着我就好,别的不用做什么。”
卫宁儿抵着他的胸口,“你说‘不准’,然后我说‘知道了’,是这样吗?”
向云松看出她眼里的不服,寻思着这回是嫂子姐姐,还是傻子笨蛋,或是小妹妹?不过最终,也还是反怼一句,“你不是不准我说‘不准’了吗,还问?”和着稀泥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