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齐望去,但见大门前走过来一个人,脚步沉重,身带重孝,神情哀戚中带着愤恨。
之前众人都没注意到这个人从道口走过来,此刻待他走到大门外的台阶下开口出声,才发现竟然是几天没露面的向云柏。
向云柏双眼直直盯着向有余,咬牙切齿,“我还知道,放火的人不得好死!”
向有余神色瞬间震撼中露出惶然,勉强稳住心神之后怒斥道:“小子,别胡说八道些有的没的,你亲眼看见了吗?!没看见就给我闭紧嘴巴,少血口喷人!”
他说到这里,才注意到他身上的重孝,惊疑之下出口问道:“你这身孝是怎么回事?!”
众人也把惊诧的眼光投向向云柏。
向云柏回盯着向有余,一双厚唇颤抖着,却还是坚定地把话说出了口,“你也好意思问这是怎么回事?!五天前,你突然以七出之口舌为名,闹着休妻,以此逼迫娘同意和离。娘苦求你无果,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于昨日晚间投河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向有余的妻子张氏,半个月前向家办喜事时还来庄里帮过忙,一个少言多行的妇人,就这么没了。
向云柏眼眶发红,声音嘶哑,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我找了一整夜都没找到娘,今天早上,隔壁邻家来告诉我,在旗杆河下游的河滩上找到了娘……”
向有余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之前与向家人相争时的志得意满和适才担心王氏捅破他放火的急切都不见了,小眼薄唇的脸上渐渐流露出失神的哀痛。
向云柏向着他走近几步,“可怜我娘一生柔善,从未与谁起口舌之争,在家这二十多年来也都是以你为天,忍让不已,结果竟然蒙受七出的口舌之冤!向有余,她就这样被你生生逼死了!”
向有余脸色发青。确实如同向云柏所说,张氏是个柔善的妇人,嫁给他二十多年都在忍让他,就这么投了河,他心里绝对不好受。
向云柏看着他身后涂了炭火一样残破的向家庄,语声中带上了控诉,“向有余,你真不是人!伯祖父和南山叔父在时,你觍颜改名叫向东海,溜须拍马谄媚得不行。”
一指王氏,“现在你巴上了这个女人,立刻改名回向有余,不仅跟她勾搭成奸,逼死我娘,你还做出放火烧向家庄这种事,真是天良丧尽,毫无人性!”
向有余听着来自这个亲生儿子一字一句的控诉,面上的失神与哀痛再次变化,渐渐走向扭曲与失控。
“你这个不孝子!”他大喊着,疾走几步,手指向云柏,“你少控告我,我是你老子!”眯着眼睛死死盯着向云柏,“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家?!可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就是不听我的,你就是不上道!”
“我不怕在这里说,本来若是你肯娶王氏,我哪用得着跟你娘和离?!”向有余狠狠地说着,惯常挂着谄媚或得意的脸上,此刻是从来未见的直接和凶狠,“要说逼死你娘的,你难道不算一个?!”
向云柏万万没想到他会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气得浑身发抖,又无比失望直到绝望,“向有余,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转而来诬赖我。你就是为了你自己!我娘和我,从来没有要求你给我们怎样的好日子,我们只想一家人在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是你自己想巴上这个女人,想大富大贵,你硬逼着我去跟她……我不肯,你就自己上了。向有余,你怎么好意思把你想做的这些事都摁在我头上的?你能别倒打一耙吗?!”
向有余被儿子点破自己心中最大的弥彰,满身满心的疯狂都发作了,“是,我是为了我自己,又怎样?!我不想脸朝田土背朝天一辈子,只看人家吃香喝辣发财,我要自己吃香喝辣发财!你跟你娘穷命两条,还不开窍不上道,既然如此,我自己去努力,有错吗?!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机会,我想抓住,哪里不对了?!”
“向有余,你被猪油蒙了心!你无情无义,忘恩负义,你会有报应的!”向云柏流着泪恨道,声音嘶哑变调。
“做儿子的这样诅咒老子,向云柏,你是什么好东西吗?”向有余点着他的鼻子,“我跟你娘和离,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你们,我净身出户,我对你们娘儿俩也是仁至义尽!你已经长大成人,我想给你娶个有钱的媳妇你不要,那我自己娶,有什么不对?!你做儿子的管得着老子吗?!”
向有余弓着背,摊着手,很是疯狂地说着,一贯溜须拍马惯了的人,此刻撕掉所有伪装之后,露出来的是极为罕见的疯狂。而他自觉从未如此畅快过。
向云柏看着他这种癫狂的样子,终于绝望,眼神直直射向前方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爹”的中年男人,“向有余,我向云柏就是背上不孝的骂名,也要在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你说一句,从今以后,你不是我老子!我没有你这样的老子!你走吧,发你的大财去,永远不要再回来!”
向有余的脸色变得铁青,盯着向云柏的眼神却从癫狂渐渐趋向平静,到最后归为冷漠。他转身向着王氏走过去,到近前,也不看王氏,垂着的面上仍带着极其冷漠的神色,看得王氏眼神禁不住都震颤了一下。
向有余低着头只说了一个字,“走!”
王氏昂着下巴,侧眼望着他也不说话,拈着手绢的手抱起双臂,刻意地停了数息,才扬着声音极其高姿态地问道:“走去哪啊?”
向有余一愣,拢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数息之后,才放缓语气,“夫人说去哪,有余就去哪。”
王氏这才把轻蔑的眼神从他身上移开,转到大门口的向家众人身上,一个一个扫过去。
向云松瞧着这两人之间这一番往来,本来闻听张氏投河之后沉惴的心情此刻轻松了些许。本来想给这两人稍稍透点味道进去,让他俩往后相互别消停,也是间接出口气。但此刻向云柏这一番控诉下来,别说腌味道,就连埋暗桩都不止了,那直接就是下明桩了。
这么一来,本来就不真想报官把谁怎么样的决定就更是清晰,当下也就什么都不说,甚至面上神情都松懈了下来。
王氏眼神扫到他这神情时,心里的不甘心总归再次抬头。
几年前她珠胎暗结跟着向云柳从京城来到这个建州松溪的这个小镇上,到底也是做好了要在这个小地方扎根的准备,只要钱和人在手,又有了儿子傍身,侧室就侧室,姨少夫人就姨少夫人,一个虚名而已。
谁成想几年过去,原来一帆风顺的生活竟然起了这么大的波折,眼下她只能从头再来不说,还找不到一个可意的人,只能便宜了向有余这个鸡贼农夫,来助自己离开这个伤心地。
这让她一个阅男人无数,也从无数男人身上得到便利与好处的张扬女人怎能甘心?不过到了眼下这地步,已经再无转圜余地,横竖都只能硬起头皮来走下去了。
但是面子上的气势绝不能丢,特别是在这些眼高于顶自命清高的人面前。
“向家人,要跟你们说再会了。”她来回扫着向云松和卫宁儿,和几步远的地方坐在椅子上诵经不止,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她一眼的向老夫人,面上露出惯常自得的笑容,“也不知道今天这分家的结果你们满不满意,我可是觉得,这个家分完了,我手里这半个向家才是真正的向家,比你们那半个要像样多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不意外地看到向云松和卫宁儿都转过眼神来看向她,这让她更是舒坦满意,“怎么,不信吗?”
她张扬地笑着,展示一般,伸手一抓向有余的衣襟,把他扯过来,“向家男人我有,”又伸另一手一指身后的马车,“向家后人我也有。我还有钱,走到哪里都抬得起头。”
放开向有余,再一指面前这些人,“而你们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蠢的蠢,呆的呆,没了钱,还无后。你们这半个向家,我看着都替你们忧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没了!”
这实际是不甘心之极的泄愤之语,向云松看出来她张狂背后的无奈与心酸,此刻笑着摇头,都懒得正面接茬。
但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边的人却忽然跨前几步,“王烟茹,你别太自以为是了!”卫宁儿大声喊着。从未与谁起过冲突的人,乍然伸出手去指责,那手禁不住带着颤抖,可心里那些磅礴情绪推送的话语都已经堆到了舌尖口头。
这一句出口,手跟着心一起稳下来,他指着王氏那张笑容张狂的脸,和此时已垂头低眉毫无声气的向有余,“你那半个是家吗?你跟他之间,除了金钱和利益,还有别的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散了没了的,不该是你那半个向家吗?要说忧心,你难道不该先忧心你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