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记,向云松莫名其妙,又有点想要发笑,卫宁儿这是在恐吓他吗?他倒是从小吓大的,不过能吓他的人除了已故老爹向南山以外没有别人。
卫宁儿,她居然想要吓他,用一个什么秘密。
“我怎么会逃?”他诱导式地把话问出口,走近卫宁儿两步,“我为什么要逃?”
这话好像问到点子上,卫宁儿回答得飞快,“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你就会讨厌我,就会憎恶我,就会离开我!”
三个“就会”,语气一个比一个强烈,到最后甚至带上了颤抖。
向云松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这样的卫宁儿简直见所未见,还没问出“为什么”,卫宁儿已经继续说下去,“你连叫我一声姐姐都不肯!”语气更是委屈中带着愤恨。
向云松瞬间无辞,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时候卫宁儿居然翻起了旧账,而且是那么古早前的旧账,这叫他从何说起?“你这……我……”
“你不肯叫我姐姐也就算了,你还倒打一耙,说你叫过了,还叫了三声,而我才叫了你一声,两厢一抵消,我还倒欠你两声!”卫宁儿的声音里明显带上了控诉,放开了门把,两只手都捧到酒瓶上。
向云松呆愣愣地看着他的动作,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这几句话的意思,也开始头疼,要怎么跟一个喝多的人把十八年前的旧账算清楚。
还好卫宁儿稍后就给出了解释,“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你说‘我不要喊她姐姐,她不是姐姐,我没有姐姐’,这就算是叫了我三声姐姐了!”说完就抬起酒瓶,嘴对嘴地喝了一大口。
卫宁儿的语气里满是时光陈酿一样的委屈愤恨,向云松瞠目结舌,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早忘了自己四岁时说过的话。不过听起来,这的确很像是小时候的自己能说出来的话。
他垂下视线摸摸鼻子,思虑着要怎么开口。卫宁儿发现酒瓶里没酒了,摇摇晃晃从他前面走过去。
向云松张开手臂,虚拦在他身周,“我说,你怎么那么记仇呢?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想想又掐断了正回关键话题,“不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叫你姐姐呢?”
他语气里也带上了无语与苦恼,小时候为了叫不叫姐姐,他跟卫宁儿之间发生的各种冷战热战绝对十双手都数不清,“我叫你一声姐姐,你是有什么好处不成?为什么就那么执着呢?”
卫宁儿摇摇晃晃着走到床头案几边,砰地放下手中的空酒瓶,又拿起一瓶满的。向云松这才发现那案几上新拿的这瓶不算,另外还有两个酒瓶在。卫宁儿竟然拿了四瓶酒,也不知道喝掉几瓶了。
他走上前去,站到卫宁儿身后,两手从他两边包抄过去夺他手里的酒瓶,“别喝了。”
还没说完,卫宁儿就挣出他怀里,扬脖又是咕嘟一大口,“当然有好处。阿父说,我要自己学会在山外的世界活下去,要让大家都接受我,喜欢我。可你,只有你,你不肯叫我姐姐……”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穿透岁月而来的委屈与苦恼,还有伤心愤恨。向云松心里泛起一阵不轻不重的酸胀,不知不觉就用上了轻柔的语气,“我不叫你姐姐,你在这个山外的世界就活不下去了吗?你不是也好好活到这么大的了嘛。”
“可你知道我活得有多辛苦吗?”卫宁儿捧着酒瓶又从他身前走过去,“为了让大家都接受我,喜欢我,我努力学读书写字,学女红针织,学琴棋书画……学得好,大家都夸我,我就能活下去……”
向云松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说来,他当年不肯叫卫宁儿姐姐,可想而知是对她最大而唯一的否定了,让她都能上升到生死存亡的高度。现在他要怎么跟她解释?他想想还是诱哄着安慰道:“这些你都学得很好,大家都夸你。”
“可你就是不肯叫我姐姐!”
没想到直接换来卫宁儿又一句控诉,向云松无语凝噎,喝多的人为什么翻旧账还能翻得这么到位,让他想蒙混过关都不能。
“我想尽了办法让你叫我姐姐,你都不肯!”卫宁儿又喝了一大口,向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你还说我绣的鸳鸯是绿头肥麻鸭,蝴蝶是扑棱蛾子,荷花是破伞盖……只有你,只有你不肯接受我!”
向云松哭笑不得,这种他年少无知时期嘴痒说的便宜话,卫宁儿竟然全都记得。看起来,他不肯叫她姐姐这件事对她小时候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虽说那个时候他也觉得这个天降小姐姐整天摁着他叫弟弟也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被向南山因为这件事情揍的次数占了总挨揍次数的至少八成。
没等他想明白,卫宁儿的思路已经拐了弯,声音低落颓丧,“不过你说得对,我在向家学这些,确实跟做工无异。只有会做工,做好工,我才能让大家都喜欢我,才能活下去。我不像一个少夫人,而就像向家一个雇工,其实,我跟向尹差不了多少……也怪不得你看不上。”
“……”这是什么样稀奇的想法,怎么拐到这个方向去了?向云松头疼起来,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想起向云柳四七烧夜路钱那天晚上,他问卫宁儿当年难道不嫁向云柳,她就不能继续留在向家了,难道向家会赶她走?结果卫宁儿表示她就是那么担心的。此刻想来卫宁儿就是这样,会把所有事情往对自己最不利的方向想。
向云松向着前方那个晃晃悠悠的人走了几步,伸开两手在他身后随时防他跌倒,想想还是试着跟他解释,“我不是看不上你会的那些……不,我是说,小时候那些说法,那就是我胡说八道,占你口头便宜的,你不要当真。”
“我现在说的意思是,你就是不会做工,我也不会嫌弃你,更不会离开你。在我这里,你会不会做工都没关系,我不是因为你会做工娶你的,也不全是因为祖母的命令和向家要报恩娶你的。那天在紫竹丛里,我跟你说过,我早就想娶你,在你还是我嫂嫂,在你还没学会做工的时候。”
之前因为月事,两人之间绷着股没圆房的新婚夫妻挥之不去的尴尬劲,后来又因此闹得不愉快,很多话他没机会说出口,心迹也没办法剖明。眼下这个时候说开了,也便那么一股脑儿说了出来,顿时感觉心头一阵轻松明朗。
他最后站到卫宁儿面前,伸手扶住他已经滑出领口的双肩,“卫宁儿,你明白了吗?”
卫宁儿仰头呆呆地看着他,发红的眼睛里不知是酒气还是泪意,但向云松直觉她并没有看着他,而是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或者说,她已经醉了。
灯火下的卫宁儿妆容素净,除了发间那支木簪没有任何饰物,面上的神情也就那么毫无遮挡地让他尽收眼底。
向云松深深地看着,心里越来越被一种莫名鼓胀的感觉占满,些许酸,些许胀,些许痛,合在一起,勾引出了一股叫做心疼和怜惜的强烈感觉。
他收紧手臂,想把眼前人揽进怀里,却在瞬间被推开,眼前刚才还在发呆发直的眼神猛然间变得痛楚难过,“不,不,就算你不在乎我会不会做工,你依然还是会讨厌我憎恶我,就像你哥一样……”
一滴泪滑下泛着绯色的脸庞,向云松吃惊地看着卫宁儿瞬间变得伤怀无比的神情,直觉他说什么都无法让她相信,登时热柔的一颗心又慢慢沉下去。说来说去,他们还是又绕回到这个地方,卫宁儿就是不愿意信任他。
低下头,他的声音变得低落沉黯,“你为什么总是不信我,总是把我跟我哥比较,总是把我哥对你的态度套在我身上?卫宁儿,我怎么觉得,是你在讨厌憎恶我呢?你都不愿意跟我圆房……”
卫宁儿的眼泪接连滑下脸庞,心口酸涩得不行。酒果然是最神奇的东西,它能让怂人生出无限勇气。那些往常羞于启齿的话,此刻就那么从从容容地从唇间滑了出来,“我怎么会不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他偏开视线,向着侧边走了几步,却并不是想要逃离,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向云松心头一动,“你愿意,那为什么……”
卫宁儿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他捧着酒瓶,趿着丝绣拖鞋在房里四处踱步,思绪在五年前与现在之间穿梭来回。
那些自己都说不清想不明的事,在酒意的烘托下,不知道是变得更加清晰,让人有了胆量说出来,还是说变得更加模糊,把过去和现在缠绕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回忆与想象。总之,那些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逸出双唇。
“当年,在老宅后门外,你撕了你哥那幅画,让我跟你离开向家。你说琴棋书画,插花点茶,缝纫刺绣,我都会;你说养蚕缫丝,种田绩麻,酿酒做茶,这些不会的我还可以学;你还说,我可以做很多别的事,喝酒饮茶,骑马打球,游玩听戏,交朋友……虽然我没答应跟你走,但我真的想过如果过上这样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只是我不敢,不敢坏了名节,不敢跟着你走。你总是欺负我,跟着你走,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嫌我累赘把我扔了……”
“你把我拉到假山后,说你要去参军。你说我笨成这样,只知道钻牛角尖认死理;我还这么没用,问罪吵架争宠,一样都不会,不高兴了只知道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我还这么不听劝,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说我让你放心不下……你知道吗,从来,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数落我。他们都夸我,夸我学得好,学得快……只有你,不是嫌弃我读书写字无聊,就是嫌弃我绣得不好,还嫌弃我没用,说我是个荸荠,现在,你又说放心不下我……”
“你问我有什么要跟你说的……我不想欠你……你说了这么多,可我却实在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后来,我做了个东西,想把它给你,让它代替我想跟你说的话。可我找不到你,只能去募兵处找你……我在兵器架旁等你,等你过来了,我就喊你。我听到你已经走过来了,我确认那就是你……可是你爹来了,我怕他说我想跟你私奔,我只能,只能逃跑了……”
“你被你爹抓回来受了罚,晚上我去看你……你竟然把我拉上床……问我们之间算什么。我不知道,是姐弟吗?你从来不肯叫我姐姐。是叔嫂?你哥都有那个花伶了,是叔嫂我也不该去看你……后来你爹,他从你哥院里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从你院里出来,我……”
卫宁儿说到这里哽咽了,说不下去。而向云松早已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样化作了雕像。卫宁儿这一片温热柔软的隐秘心事,他从前猜测过,追问过,误解过,怀疑过,也在除夜那晚的逼问下明白了一些过,却从未像此刻由卫宁儿亲口说出来这样的清晰明确而震撼。
一时间,他心里被那种酸胀柔软又蓬勃的东西侵满,整颗心都被撑得好像要胀裂,化开。
“我不敢承认,什么都不敢说……”卫宁儿停住脚步,低下头,眼泪断线珍珠般涌出。也许在那之前所有的事情加起来,都没有那晚在向南山洞悉了然的眼神下,仍然视而不见自己的真心更让他后悔与心碎。
“向云松,我承认,如你所说,我是个荸荠……可我这个荸荠,五年前也曾顶着私奔的嫌疑偷偷跑去募兵处送你,五天前用闹肚子的借口从你娘马车上跑回来想从王氏手里抢回你,甚至就在今天午后,去过大门口想留住你……”
卫宁儿说到这里,语声变得难过伤感不已,“可我总是运气不好,总是没赶上……我没赶在你爹之前先喊你,没赶在你之前揭破王氏,也没赶上祖母一道命令,先把你留下来……于是你看在眼里,我就是那躺在卫家对向家功劳簿上的蛀虫一条,什么都不做,只想不劳而获,是吗?可有谁知道,我比谁都不想这样,我比谁都想要心安理得……我真的不是贪恋向家少夫人的名声,我只想,只想有个人,他能……”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后面的话终难出口。
向云松动弹不得,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反反复复地揉搓捏拍挤压,不重,却足以把整颗心所有角角落落里的柔软和火热都促发出来。卫宁儿为他做的,远比他看到的、认为的、感受到的多得多。
“卫宁儿。”他轻轻地喊着,向着前方垂着头,轻轻颤抖的人走过去,伸出手。
只是,在刚要碰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霍然转过身来,垂泪的脸上是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样的神情,让向云松倏然停下脚步。
“向云松,”卫宁儿看着他猛然又灌了几大口酒下去。是了,断头饭里最后一粒沙子已经拣出,最后一点甜味已经吮尽,该准备好引颈就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