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是被淘春摇醒的,说是夫人在前院等着去罗汉寺了,让他赶紧过去。卫宁儿连忙起身。昨晚试穿过的水绿色衫裙就搭在床边的春凳上,淘春拿过来给他穿上的时候他还想着去庙里还是换件旧衫穿,被香火烧出小洞什么的也不心疼。但时间实在紧急,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就这么穿上了。
向云松没有在外间练武,可能是他起迟的缘故,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了。想起昨晚向云松还提醒他今天要去罗汉寺,结果今早却眼睁睁看着他起迟,叫都不叫他一声,卫宁儿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不知道向云松去哪了,屋里屋外都不见人。
淘春看出了他的想法,一边替他梳头一边禀告,“少爷早上练完功就被夫人叫去前院了,好像是让他今儿别出门,夫人有客上门,她不在,让少爷帮着招接一下。”
卫宁儿心里闪过疑惑,秦氏的客人不就是她娘家人嘛,往年年节之外秦氏兄弟也经常上门来找向云柳商谈关于买卖的事,顺便看望一下秦氏,现在买卖不做了,卖地时又闹得不甚愉快,虽然喜酒还是来喝了,但没什么事秦氏兄弟应该不太会来了。
不过时间紧急,他也没多想,端过一碗清粥随便吃了几口,就带着淘春匆匆赶往大门口。
穿过正厅旁的廊道,路过书房时,他隔着窗户向里望了一眼,向云松正坐在书桌前,低着头翻看资料。卫宁儿想进去跟他去说句什么,毕竟成婚以来还没有早上起来没话讲过。可是想来想去,现在这个时候,在他把那条天堑越过之前,实在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
门外车夫向让正探头过来,看到他,喊了一声“少夫人”,显然是要来催他出门了。
卫宁儿想还是等他从罗汉寺回来,再跟向云松坦白吧。既然说了十天,就在这个第十天把这碗断头饭吃完。糖和沙,他都不加了,无论如何都给他个交代。
出了大门上了车,才发现车上只有秦氏和丫鬟银杏两人。秦氏直接点名的向云荷和自告奋勇的王氏都不在。卫宁儿不由疑惑,难道她们也起迟了还没来?
他喊了声“婆婆”,心里准备着解释起迟了的词。但秦氏什么都没说,只微笑着应声,让他赶紧坐下来。
虽然卫宁儿以前没有迟到过,但秦氏往常对他不算宽容,这种让她一个做婆婆的在车上等的事情,照他对秦氏的了解,就算不出口说她几句,也断不会微笑相迎。
他这么习惯性地在心里琢磨的时候,就听到秦氏扬声吩咐道:“向让,走吧。”车夫向让应了一声,马车辚辚起动。
这一下至少证明了王氏和向云荷不在这辆车上了。这回就连淘春都奇怪了,偷偷撩起车帘看了一下,大门口除了他们这一辆外没有别的马车了。她收回视线,冲着卫宁儿小小摇了摇头。
卫宁儿跟她这点默契总是有的,当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本来不想跟秦氏说话,但今天这情形实在不太一般,他还是趁着马车刚启动开口了,“荷儿和王氏呢?”
秦氏听到他发问,轻咳一声之后又“嗐”地叹气一声,半是数落半是惋惜地道:“王氏出门的时候突然闹起了肚子,怕路上不方便,也怕去了庙里污秽冲撞神灵,我就做主让她别去了。荷儿看王氏肚子闹得厉害,刚才扶她进去照顾她了。我想着这路不近,再等她就怕来不及迎到前头的大金佛了,干脆让她也别去了。”
解释得十分详细,卫宁儿自然没什么话说,不过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合着弄了半天,除了提议的秦氏外,就他一个人去迎金佛。
王氏漂亮话说在前头,行动上却总是慢一拍,好比向云柳的丧事操办上,王氏哭灵哭得肝肠寸断,家里家外谁不说她对向云柳是真心爱恋?但到了七子烧夜路钱这件事情上,却是一个子都不肯多烧,硬是要跟他这个本就不得向云柳宠爱的正室平分。那会儿倒是不想整个占着向云柳,而死活要让给他半个了。
他这么想着,就听一旁的淘春一脸惊讶地插嘴:“呀,王主子肚子闹得这么厉害呢,掬夏一人扶不住,还得小姐帮着扶吗?这么严重的话,不得上医馆请大夫好好诊治啊?晚了怕是要遭大罪啊!”
淘春本来就性子活泼会来事,最近这一个多月来眼见前途有望,行为做派更是主动了许多,这样插嘴主子们的谈话,她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虽然胆子够大,但她插得自然,又是用着十分关切的口气,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而且当着秦氏的面直接说,与她身份对等的秦氏的丫鬟银杏也只能撇撇嘴皮子,不敢越过秦氏直接驳她。
秦氏也没想到这丫头会跳出来操别的主子的心,当下斜了眼神嫌弃道:“瞧这丫头说的,不就是闹肚子么,泻干净了到床上躺一阵儿也就过去了,哪用得着看大夫?”
“哦哦,夫人说得是,说的是!”淘春点头如捣蒜地连忙闭嘴。
秦氏见她这即刻回头的夸张表现,嫌弃地横了她一眼,“这丫头……”
淘春不说话了,挽着卫宁儿臂弯的手轻轻摁了摁。卫宁儿装作不经意向她的方向转过头,发现她掀起一边嘴角和一侧鼻孔,做了个不屑的表情,这是在揭露嘲讽王氏的虚伪呢。
卫宁儿自然听出来秦氏的说法前后透着矛盾,到底王氏的肚子闹到怎么个程度,似乎是个难解的谜。
车内有些气闷,连带着心头也变得憋闷,不舒服的感觉慢慢升起。他转身推开车帘向窗外张望,发现马车已经行到镇上沙场附近,那排看过去很低矮的板房,就是募兵处。远远看过去,板房门上那黑色的“厢”和“禁”字还清晰可见。
回身的时候看到身上的水绿衣裙,自然地又想起来当年那在现实中只出现了一次却在梦里上演了无数次的情景。那年,他从老宅后门的山道上一路奔到这里,之后又一路逃了回去。
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变得更明显了。卫宁儿又想起来跟向云松之间那道天堑,昨夜向云松冷淡的背影,和那两个丫鬟回廊上的对话。
他听清了,那段对话里,最清晰的就是那句“我把话撂在这里,这姨少夫人啊还会是姨少夫人”。
然后,前两天王氏在饭桌上看向云松那暧昧的眼神,她跟向云松行妾侍之礼的动作,她笑盈盈用涂着蔻丹的手转动酒杯然后跟饮什么美酒一样喝屠苏的样子就自动自觉地出现在了脑海里。那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迅速转成了浓烈的不安与焦躁。
卫宁儿感觉自己心里好像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个黑色的笼子,一刻不停地在向外冒着这种带着黑气的念头,而且奇异的是,越冒那个黑色的笼子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敞亮。
“停车……”他忽然喊出声来,起先声音很轻,只有淘春听到了,没等她开口问主子有何吩咐,便听卫宁儿又喊了一声,“停车。”
这次声音大多了,把秦氏都惊动了,“卫氏,你……”
“停车!”卫宁儿抬头再次大喊一声,这次车外的向让都听到了,勒紧马头,“是少夫人吩咐要停车吗?”
“停车!”卫宁儿再次大喊一声,随后便想要站起身来。淘春不明所以,但始终发挥主子说的都是对的的宗旨,跟着大喊一声,“向让,停车!”边说边扶着卫宁儿站起来。
秦氏彻底被他俩弄糊涂了,惊讶道:“这都要去迎金佛了,大半路的你们要做什么……”
“我也闹肚子了!”车还没停稳,卫宁儿拎起裙摆就往门口挪。
“什么?”秦氏一听就愣了,“这……这怎么也闹上肚子了?”她眨着眼睛开始焦急起来,见卫宁儿就要下车,不由自主也跟着起身,“哎你别走,我,我让向让送你去医馆!”
卫宁儿已经下了车,听到这话却还是停住脚步,“婆婆不是说闹肚子了只要泻干净了再躺一阵儿就行了吗?”
秦氏一听就无语了,“那这金佛怎么办?谁去迎?”
“婆婆不怕儿媳闹肚子了路上不方便,去了庙里污秽也会冲撞神灵吗?”
卫宁儿说完就跑了,秦氏听到他的话愣住了,随后却还是着急大喊:“那不是……那什么,闹肚子还是要上医馆看的!卫氏,你停下!”
旁边银杏也被她说愣了,瞪大眼睛看过去。秦氏皱起眉头着急地推了她一把,“愣着干嘛还不快跟上?快去呀!”
卫宁儿下了车,只稍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就迈开步子跑了起来。淘春在身后只喊了一声“少夫人你去哪”,之后就是闷着头一路跑在他身后。
这条路,五年前卫宁儿因为羞耻害怕,难以面对自己的真心,而逃窜而过,此刻,却是因为想要守护捍卫自己想要的感情,而奔跑前行。
五年前,他当时的丈夫向云柳撇下他出门有了别的女人他一无所知,等到知道了已经毫无办法;可五年后的现在,他的丈夫向云松好好地在家里,别的女人竟然还敢上门来染指,这是他再无法眼睁睁看着出现的事情!
他跟向云松之间的天堑就算趟不过,这碗断头饭就算要吃到头,那也得他卫宁儿自己说了才算。
在那之前,任何女人都走开先!
卫宁儿奋力地奔跑了起来,水绿色的裹身长衫裙碍手也碍脚,却一点都没妨碍他的奔跑。五年前那片被钉子挂失的布料,他此刻都能想出形状来。毫无疑问,它已经变大,幻化,又回到了他身上。
呼吸变得急促,褙子松散地从一边肩膀滑落了下去。发髻也松了,像个拖油瓶似地随着脚步拍打在后脑上,卫宁儿干脆拔下了那根红檀木的双羽纹簪,握在手里。指尖摸到簪身背后那行字,他都能背出来,那是“赠宁儿,云松,戊戌年腊月”的字样。
向云松,你等我跟你说个秘密,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