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嫌恶,声音的主人却在笑。
书生没入阴影深处,唯余一半眸色映着月光。可那清亮的月光落他眼里,倒是跟这夜色一般黑了。
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后、不久、又再次失去更刺激的了,故而女人和她视若珍宝的儿子、才是他那番演讲的真正目标。
一个人可能不会轻易相信外人的话,可若是瞧见熟悉的人都将信将疑,自然会受群体情绪的裹挟。大人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小孩子哪里会在乎那么多呢?自然会更好骗些。
不过小布这孩子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难道这就是“杀了易浅”的人才有的特质?
哈哈。易浅被这样一个鲁莽的孩子“杀”了,太好笑了。
……
不过,他真的死了吗?那他是不是终于自由了?
……
书生摇了摇头。
他观摩了一会张家小少爷神思不属的蠢样,指尖轻点下颌,似乎想到了什么。
“……总觉得,这画面好眼熟啊……”
.
“易浅!”
没有人听从久龄的安排,久龄也完全等不及,他自顾自地嘶吼起来。
“易浅!易浅,快来!”
熟悉地呼喊声隔着法会榭台传来,尚未经风扩散的音调还算清晰。皕乌扬了扬下颌,没有开口,易浅猜他的意思是“不过去看看?”
就像是在期盼什么一样的神情,察觉到这一点时,易浅是抗拒的。
他能感受到皕乌目光中的异常:那种熟悉的令他厌恶的明亮目光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如他梦中一般的凉意。
但这意味着什么,他一头雾水。
或许是久龄喊得太过撕心裂肺,犹疑一瞬,他还是拖着步子走了过去。
他是厌恶张家,但并非油盐不进、黑白不分。他总该把事情摊的里外明白,做的选择才不会后悔。久龄的状态不对,他须得去瞧清楚。
但方转过榭台,看清那处的景致,他忽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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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画面仅仅只是眼熟?不如说,太像了。
难道你忘了吗?没关系,谁都可以忘记,但他会一直记得。
同样在夜晚,同样是至亲,同样的一人被另一人抱在怀里;同样的惊慌失措,同样的呼唤着他的名字,同样在质问。
「你为什么不救他?」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拥有神力的你,抛弃使用神力而去找医生?」
「真是虚伪啊。」
虚伪,伪善。
难道真正的善人就应该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吗?难道他就理应被想要亲近的人捅刀子吗?
真恶心啊。
那他注定成为不了善人。
“怎么,不过去吗?”皕乌跳至他的身侧,与少年四目相对。
皕乌此时身形比易浅高不了多少,兴许是分身自杀的结果,他显得幼小了许多。一身道袍裹在他身上,白色绸缎倒衬得他有几分仙气。
就连那张脸,也挂着无辜的笑容,就好像他只是来邀请易浅一道郊游一样。
相比之下,易浅被捅了刀子,又过了水,还被皕乌及其乌鸦按在地上过,整个人显得狼狈极了。
特别是那番神情,虽然警惕地盯这这边,却完全见不着威胁力,和先前伶牙俐齿的样子完全不像……倒像是被少女的死整饬地魂不守舍了。
“……”诡异地沉默横亘在二人中间,但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久龄察觉到了这边。
“易浅!”久龄扬高音量。他虽也注意到皕乌,却早已顾不得易浅是否身陷险境,只是一味地问着:“江赭在哪儿?!”
“……”易浅一顿,回过神来,“他……我不知道。”
“你不是跟他在一起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你不是医馆帮衬吗,怎么这会儿就什么也不懂了?!」
“……”易浅呼吸一滞。
他知道久龄为什么会说这些话。久龄只是太慌张了,他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同样的苦易浅也经受过,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再去说伤害对方的话,哪怕一句。
“呵。”易浅不说话,反倒是皕乌笑了起来,“他估计是死了吧。毕竟不是谁都会像易浅这么擅长死里逃生。”
或许这就是敌人的气场,只一句,就把在场众人的注意力吸了去。
但没人真的看他。所有人只是如梦方醒,意识到这里还有个巨大的威胁。
没有时间在这里为死者哀悼,或是照顾别人低落的情绪。
“小少爷,小姐已经救不过来了,节哀顺变。”几名救助组成员最后向久龄颔首,转身将敌对的目光投向皕乌。他们并不擅长战斗,但现在也绝不能退缩。
但皕乌不为所动,甚至全然无视了他们。他只是攒住了易浅的手腕,拖着抗拒的少年不容置疑地走向张久龄。
他走的不快,但极为平和。易浅在他身后挣扎,救助组成员聚力于指尖,蓄势待发。
“想救她?”
皕乌问道。
“我当然想救她,她是我妹妹!是我的至亲!这种事你是不是完全不……”久龄几乎破口大骂,他现在根本不想给这家伙一分好脸色。
如果不是这家伙和蜃主勾结,搞出这种事,巫山百姓和郁芷哪里会受这种苦?
易浅闻言,背后一凉。他停止了挣扎,任由皕乌拽着他走,目光低垂,若有所觉。
“为了救她,你能付出一切代价?”皕乌用乌鸦拦住了那些碍事的家伙,走至久龄面前。
“你在说什么?”久龄厌恶地反问。“难道你还会救她不成?少在这里废话了……”
久龄没能将这段话说完,因为一个意料之外的发展阻止了他。
易浅挣开皕乌的钳/制,抓住女人的匕首递给久龄,抬起的脸上扬起冷笑。
“杀了我,或者看着她死,选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