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于张家,无处可去。闲来无事之时,易浅便很喜欢晒太阳。在树上、或者在房顶。
这日,方过了艳阳当空的时候,太阳将瓦片晒得暖烘烘。少年在房顶睡不着,坐着看远处二人嘀嘀咕咕许久,心念电转,便猜到这两人遇了麻烦,少有的出声唤道:“张久龄!”
久龄闻声回头,没在房内瞧见人,才想起来房顶。抬眸时眉间阴云一瞬掩去,道:“小兔崽子又爬房想跑?”
“跑你个鬼。”易浅呲牙,声色流露自在,颇有些乐见其成,“你们遇见麻烦了,私下里在计划什么?”
久龄和郁芷对视一眼,眸中俱是警觉。易浅是个麻烦,但虽说要找借口搪塞,久龄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借口,故而望着一池的水道:“计划怎么把你丢水里喂鱼。”
“呵。”易浅咧嘴,神情已经是嘲笑了:“蹩脚的借口。鱼怕死我了。”
这家伙看起来倒是得意忘形。回想起那日鱼尸浮水的惨状,久龄神情严肃:“你不妨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毒死它们?”
知其不可而为之,知易浅不欲言而求问之,便是久龄固执的体现了。郁芷神思清明,察觉若任其发展,局面恐将难控,故而悄声制止道:
“哥,这转换话题的手法可不高明,容易招致敌视。”她压低声,“若是易浅觉出端倪,要查个水落石出,你我恐将被动。”
久龄闻言一顿,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倒是次次都和易浅过不去:“说的是。你补救一下?我不擅长跟这小兔崽子打交道。”
郁芷眨了眨眼。她也只是随便说说,易浅这人若是一开始就有探究的打算,怎么可能仅凭她几句话就阻止得了?但她也不算毫无办法,故而扬声说予易浅听:
“鱼的事我倒有些猜测,事出有因,兄长勿要再提,易浅也无需介怀;只是我等希望,此后若君有困厄,来求助于我等,我等必倾力相助。”
既然易浅执于隐瞒毒鱼之因,她便假装知晓来引起注意;以此介入,极似正常交谈,不至引人怀疑。言其“无需介怀”,则是表明她与易浅统一战线;同时在易浅视角,也安抚了久龄,足以将话题引至她接下来要说的方向。
果然,易浅注视着她,一言不发。显然他不愿多提毒鱼一事,静待她将话题引开。
“比起这个”郁芷略向前,拿出诚意行礼,“不知易浅是否愿随我出门镇灾。”
“嗯?”久龄闻言讶异,自己这妹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出去就跑了,哪里逮的回来?”
“所以哥你也去,这事儿就解决了。”郁芷抬眸。
“不行,风险太高。”久龄否决。
易浅盯着那两人自导自演半晌,竟也觉出了几分真。毕竟能出门的机会不多,过机不候,故而少见的开口问道:“镇什么灾?”
久龄同郁芷僵持不下,然而原本两人都没有带他出去的打算,不过是寻个借口转移话题罢了,说多说少都不过逢场作戏。郁芷不得已选了个地界,道:“棋城那边出了怪事,已接连失踪数人。我们怀疑有邪物,却又一直寻不见其本体,暂时只能挨家挨户安置镇灵。”
谈及棋城,久龄一时失语。郁芷方自师父那边回来,就答应去棋城镇灾,却并不清楚那边的情况。她不知道,久龄却是一清二楚:易浅当初便是流落棋城城郊,再加上棋城周遭乌鸦盘桓……很难不让人怀疑易浅。
但易浅身上毫无邪术之气,怎可能与棋城一事有关?
“……棋城。”熟悉的两个字猝不及防地出现,易浅下意识喃喃自语,“那地方……那地方我不去。”
自其离家,流落市井,所历城镇近十。其中不乏歌舞升平之城、河清海晏之市、安居乐业之景。然凡是盛世,必以繁华掩人欲,以光鲜饰欢愉。人非恶也,然其欲盛,难自控也,若灾厄降临,尝寻仇于外。
棋城一事亦不过如此。他既已离开,便不可能再回去。
易浅忽觉意兴阑珊,便不再同那两人废话,径自从房檐翻进窗内。
“……”两人瞧他一气呵成,不由得松了口气。
郁芷冲久龄眨眼。久龄挑眉,对自己这个妹妹赞不绝口:“城里人人言传张家小姐乃才女。今日一见,当真厉害。”
“哥你说笑了。”郁芷掩面而笑。然而她忽得又想到了什么,眉眼间转为忧虑,“此举不算高明,我该是戳中他痛处了。”
“看他的反应,棋城一定有问题。”久龄摸着下颌,“这或许是条线索。”
“哥,少追究。他几乎冻死在棋城外,必然是发生了什么。若是不想引他不快,就别在他面前提他不想提的事。”郁芷正色。她必须好好敲打她这哥哥,免得他又不知死活地招惹人家。
“好好好,知道。你哥我像是那么不靠谱吗?”久龄抱怨,“你也太向着他了,多替你哥说说话啊。”
“哥,我是在帮你。”郁芷嗔怪,“你想他学好,我才忧心你招他烦,反生嫌隙。”她顿了片刻,又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是你没点耐心去感化他,那无非只是给自己找罪受。”
“说得真像那么回事。”久龄笑骂,“刚刚你还替他说了不少话。你就是向着他,不向着你哥。”
“哥,我要生气了。”郁芷瞪他,“我外出赈灾,见过很多这样的孩子。他们日子过得太苦,防备心重,对好意下意识的拒绝,满身是刺。”
久龄闻言沉默,郁芷垂眸又道,“他这些日子被张家供着,看起来过得好了,但恐怕依旧受罪。受过苦的人,几乎都会一辈子被那些苦痛折磨。”
“无碍。人皆向善。苦世之上,凡有好意,便总不会一路至黑。”阳光正好,落发生辉。久龄抬眸远望,一池碧景尽收眼底,“他会一切向好,张家也会一切向好。”
“对。”
“咱俩刚才聊到哪了?到时候你在轿子里睡一觉……”
.
“姑娘,姑娘!”
于梦境中浮浮沉沉许久,意识才逐渐回笼。郁芷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两个梦——一个是先前的回忆,而另一个……
是易浅在水中下毒、毒死张家人的噩梦。
张家人的尸体就和那日漂浮在水面上的鱼一样,双瞳灰白,口唇微张。而易浅提着他的笼子于池边站定,注视着他们浅笑。
笼中漆黑一片,羽翼挤着羽翼的乌鸦自笼口飞出,盘桓池上,远望似池畔蜉蝣,招惹嫌恶。
“乌鸦食腐?”笼子不知何时被他扔在地上,然而无穷无尽的乌鸦仍自滚落的笼中冒出,仿佛焚烬一切后升腾的浓烟。易浅张开双臂,脸上的笑容极为荒谬,让人看了蹙眉:
“这些尸体,可够你们吃饱了吧?”
……
仿佛有什么在耳畔哀鸣。是乌鸦的叫声吗?为何像是有人在哭?郁芷自噩梦中悠悠转醒,眼前景致却与噩梦一般无二,甚至更为真实:
鬼影幢幢,铺开远方道路;鲜血飞溅,染红道道白绫。张家人的尸体如崩碎的珠链散落一地,而在尸体之后,是严防死守的屏障。
她不由得发出哀鸣。腿脚下意识拔动,想前去救治,却被一只纸龙拦住。
向左,是纸龙;向右,是纸龙;向前,是纸龙;向后,是纸龙。
那纸龙瞧着极为精致,眉眼锋利,牙尖须长。身如蛇而阳劲,爪如鸟而锐芒。
“打扰了。”
纵偶之术乃高法,操纵如此灵活的纸龙只会更甚,其后必有神人。郁芷冷静下来,心知面前一切不过幻境,然而焦躁依旧如青烟,在心间缕缕升起。她捋了捋耳畔的发,沉声道:“您是?”
“无名小卒罢了。”纸龙冲她颔首以示尊敬,“张家小姐美名远扬,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郁芷按耐住心中焦躁,“您找我何事?这些又……”
“这些便是轿外的景象。而我来此,是想请您出轿,救他们一命。”纸龙盘桓空中,周遭的景致随着他的尾翼而变化。
“出轿?”郁芷眼神一瞬凌厉。
“您是仙医之徒,医者仁心,您不会见死不救吧?”
纸龙甩尾,画面拉近,鲜血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直教人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