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这天,易浅依然心不在焉。
河岸旁杂草丛生,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去,惊飞无数夏虫。正如夏虫不可语冰,此岸的人也不知彼岸境况,更不可能想到存在买卖命格的人市——他们虔诚地焚烧祭祖,殷红纸星在半空中燃尽,每个人都低头默念着什么,身形在浓烟后扭曲。
易浅跟随着久龄,而后者则格外郑重,点燃包袱后,低吟道:
纸星飘灵,灰烟升腾,我之祖兮,亡灵安否?
烛火闪烁,冥河涛涛,今夜来此,愿君安好。
张家数载,护民一方,人丁兴旺,名传万里。
久龄不才,害人破多,愿承遗志,代代相传。
焚烧祭祖后,久龄递给易浅一盏河灯,两人一同临近河边。张家祖上积德,久龄在这天要一个不落地背诵张家族谱,感恩荫庇。
易浅却长久沉默。他似乎格外魂不守舍,将河灯放得太靠近岸边,竟直接搁浅在泥里。不得已,他只好又向前走了几步。
这一走,他便站着不动了。
透过河水的倒影,他看到桥上正坐着一道苍白鬼影,头顶一轮赤色圆月被水流搅碎。
他抬眸望上桥中央,皕乌的身影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闪而过。
易浅急忙丢下河灯向桥上跑去!
“等等,小兔崽子!你干什……”久龄见他神色慌张,抬手捞了一把,没抓住,只好跟了上去。
他眼见着易浅跑上了桥,不知为何竟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再见不着。久龄四下张望了一番,心中焦急。人多混乱,在桥上施展轻功只会造成恐慌,少年只好嚷着“借过”在人群中穿梭。
满水烛火荧荧,桥上人群熙攘,群烟渐染怖色,月影漫上鲜红。少年胸怀热忱,不知血色将至。
.
天变就在一瞬之间。
自易浅踏上桥石的那一刻,周遭便成了空无一人的孤境。唯有桥上一袭白影,将寂静的目光投了过来。
却是似曾相识。
和梦里完全不同的明亮目光,现在挂在这人脸上,只让易浅烦躁。
皕乌今日着白色道袍,动作却全然没有道士般的仙风道骨。他手中拿着一面镜子,正好照出易浅的脸。
镜中人紧蹙的眉宇间满是警惕,易浅凝视片刻,抬头直望皕乌:“是你装神弄鬼?”
“是我。”皕乌挑眉回道。
“你要杀张家满族?”
“那倒不是。”皕乌笑了,“不过也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易浅瞪过去。
“怎么,易小公子没走,是回心转意了,要报复张家?”皕乌自桥栏上跳下来,倚在桥边,“皕某随时欢迎。”
“不需要。”易浅第二次回答。
“那你就是要保张家了?”
“不。他们死不死和我没关系。”
“那你留在此处是为何?”皕乌瞧着他,“不会是为了我吧?”
平心而论,易浅留下来就是为了调查他,但这话从皕乌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
易浅猜他喜好消遣别人,自然也从不示弱:“小人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不知阁下为何要屠张家?”
“他们死不死既和你无关,原因又谈何重要。”皕乌和他绕弯,“你若是想知道我的理由,倒是可以告诉你。我和想要他命的人谈了笔划算的交易。”
“……”易浅凝着他,“以己所欲,害人性命,为天下所不齿。”
皕乌把玩着镜子,反光晃了易浅的眼,“可这天下全是一己之欲害人害己的闹剧。难道你那复仇不是泄愤之举吗?为了泄愤甚至抗拒任何好意……你我各有所求,自然也有得是要舍弃的东西。”
“我舍君子之姿以求全所欲,你弃爱人之能以抵君子之境。你自觉比我更高贵?”
“不。”易浅眯起眸子,渐有幽深聚于其间。他哪敢妄谈君子,所为皆求问心无愧。“我只是在想,你总怂恿我复仇,可知如今所为也不过树敌于人,终有一日要自取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