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是不是我的乌鸦,我上次便说过,我自有办法分辨,但那于你何干?”
“若我说这便是你那乌鸦呢?”皕乌微笑着展示笼子。
易浅沉默半晌。单论情意,这只要更黏人些,也更通人性。他不是薄情寡义之人,愿因蔡闵放过蔡谟,也会不忍伤害一个小女孩。要他将乌鸦扔给皕乌,他根本舍不得。
皕乌笑笑,没再咄咄逼人,而是换了种说法,“那么,你确定这不是你的乌鸦了,对么?”
易浅依然没有回应。
“那么我杀了它,你没有意见吧?”
.
是夜,易浅再次陷入梦魇。
自那些事之后,他每次入梦,往往是尸山人海,血流如注;时而暴雨倾盆,时而业火漫天。
那该是一片世界末日般的景象。然而他习惯地极快,甚至总结出,地狱也不过那几种形态。
横竖无非一死,因而他无比勇敢。
只是这日的梦和以往都完全不同。他从未梦见过这么多乌鸦,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鸟翼煽动狂风,鸦鸣充斥空气,仿佛他伸出手,就会有数只狂躁的黑喙刺破他的手臂。
冥冥之中,他一路前行,直到抵达梦境深处。在那里,他用狭小的鸟笼困着一个人。
——皕乌。
他怎么在这里。易浅茫然地想着,身体却缓缓俯下,与蜷缩在笼中的少年平视。那鸟笼实在太狭小了,皕乌不得已盘成一个极为难受的姿势,从他紧蹙的眉间便可看出,他实在不算愉快。
那双乌鸦一般漆黑的眼睛格外幽暗地望着笼外的自己。易浅忽然想起不知何时,皕乌曾用一种极其明亮的目光望着他,他恍然大悟,生出几分若有所失的枉然来。
一瞬失聪,翻飞的鸟儿是黑色的噪音。
“你不是喜欢杀乌鸦么?”
在茫然的同时,他听到自己如此说道。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扯起一个满是恶意的笑容。易浅将手伸向一侧,轻易便捉来一片黑色音符。
他温柔地掰开皕乌的手心,将那音符塞进他手里,然后缓缓收紧——直到“啪”地一声,那音符在皕乌手里发出最后一道哀鸣。
“怎么,开心吗?满足吗?”易浅茫然地问道。他看到笼中厌恶的眼神,却发疯般无法停止。
紧接着,他重复之前的动作,皕乌被迫杀死一个又一个“音符”,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易浅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可怖。
“够了,停下!”
在杀死的“音符”已可组成乐章,皕乌甩开易浅,发狂般惊叫。然而易浅根本不放过他,只是用力地再次将少年的手掰开,强迫他抓住。
“你不是喜欢么?那就一直杀、一直杀啊!我要你杀个够!杀到你再也不想杀,杀到你一见到它们就恶心……”
……
………………
“……所以……你……乌鸦……百姓……”
易浅恍惚回神,面前的小少爷已临近爆发边缘。他低头看着自己下意识勾紧笼子的指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乌鸦……?”
易浅开口,嗓音干涩地可怕。
久龄几乎咬牙切齿地“和蔼”重复,天知道同样的话他已经重复三遍了,易浅却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冷静、冷静,这混小子不配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前些天还拿乌鸦故意吓唬那些下人,要不是他及时阻止,恐怕他还能干出更恶劣的事。
最近下人之间对易浅意见颇大,不少人“建议”小少爷送这尊大神离开,久龄和郁芷废了些口舌才劝住他们。然而这边易浅却死活不领情,逃跑数次都被逮了回来。
郁芷曾嘲笑久龄,说他就是太负责,非要摊上这么个祸害。然而少女说归说,却是实实在在站在他这边的。两人一起,倒也把张府上上下下哄得挺舒心。
相比起其他人,久龄同易浅接触最多,知道这人不会无事生非,且心事极重,故而也不多怪罪他。如今这般魂不守舍,怕是思念家人吧。
回想起家眷在雪地里捡到他的事,久龄的气一下子消了大半。他查不出这人的底细,却也知道正常人不会被抛尸在雪地里。
思及此,他和颜悦色道:“中元节将近,若是需要,你也给祖辈烧些钱吧。包袱我让人给你送来些,你写点,到时候烧了。”
闻言,易浅一呆。
春节是活人团圆的节日,中元则是逝者的春节。中元这日,祭祖放灯、焚纸祀魂,虽无中秋月,却见相思情。人们会在这一天在封包上写下家族史,感激祖辈传下血脉,感恩初秋丰收,大地馈赠。
他的家人怕是都投胎了,烧些东西给他们……不过是个念想罢了。他一直走神,是因为皕乌透露出的讯息。
中元节那日,张家灭门。
显然皕乌参与这件事,并且一度把易浅也算作同伴,只是易浅直白的拒绝让他放弃了。
他虽然知道此事,却不能直接提醒张家小少爷。一来消息来得不明不白,二来,即便他们相信却有此事,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站在张家这边。
贸然提醒只会适得其反。
更何况他其实没有好心到要去管张家的死活。
他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对皕乌的行动感到困惑。皕乌虽然性情恶劣,却不像是热衷杀戮之人;张家则护一方水土,在久龄的事情之外都还算尽职尽责,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两拨人能有何仇怨。
他直觉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逃离张家、同时探究皕乌背景的绝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