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土地上的痕迹,鸦隐不自觉便吐露了心中的想法:“一直都想说了,你的名字真是奇怪。”
“你的胆量真是越来越大,肆无忌惮。”
风抹平那些痕迹,如同时光抹去历史中那些细碎的爱恨。
“因为即使我这么评价,你也只是说说我胆子大而已,你救了我,给了我记忆和身份,告诉我你的名字。所以,也是你给了我胆量。”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的嘴,这样能说会道。”
“……”
鸦隐自觉熄声,眼神随着魔女的目光,飘向远方的沙中城池,闲聊就此作罢。
“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她说完,从高崖一跃而下。
“哦。”
鸦隐紧随其后,心想着,只要不是那些见惯了的风景,其实他觉得都很不错。
气候差异给生态环境带来的差异是极为分明的,那些从生到死都囿于一片城池与小小林地的他,虽知大千世界万类霜天,可直到自己亲眼看到,才真正意识到,从前的一隅是多么渺小。
这一路上,除了那些灿烂纷呈的精灵们,连四野高大的树木与杂草,一晃而过的虫兽,都是马卡斯湖周遭不常见的。
原来他的先民们,已经抵达了这样遥远的地方。
站在通天的石塔下,他忍不住伸手抚摸那些朦胧的纹路,想象着是怎样的存在留下了这些刻痕,而它们又是在怎样的磨砺中,更加深刻或是缓缓消弭。
是以这一路的跋涉都有了意义,是的,他们花了十数日,徒步横穿了这片荒无人烟的地带,途径无数连绵的沙丘与戈壁。
她指着那些干涸的河床与开裂的土地,告诉他这条河流的两岸从前是怎样生机勃勃;翻过一座又一座沙丘时,他们在此缅怀许多因误会无辜受难古老人群;她回忆着长长的仪仗队伍,湿热与沼泽的气味,车轴转动的声音以及被称为“朋友”的谈话。他一而再的发问,全部都能得到耐心的解释,对他来说,新诞的生命正在迅速变得丰厚。
而每当她陷入回忆,沉默下去,他也从不催促,只是默默变化着自己与她的相对位置与距离,始终保证烈日下自己的影子能够将她的身躯完全覆盖。
虽然他们并不会感到燥热。
他却只能用这样朴素的方式,笨拙的抒发对她的感谢。
她的耐心非比寻常,休憩时会捻着枯木,将一串又一串字句写在落脚休息的沙地上,用许多截然不同的语言,教会他许多名字,他们经过的以及正要前往的地方,还有他尚且不能理解的无数描绘天气风物的话语。
其中最难的要数一种看起来方方正正的文字,每一个读音都对应许多种写法,而同一种写法也会对应许多读音,话语的含义也会随着写法与读音发生神奇的变化。在他为此苦思冥想的时候,她翻着一本小小的无名书籍,看着看着,就闭目养神起来。
他好奇的投去目光,才发现那并不是书籍,而是某种手写的生活记录,虽然用到的正是这晦涩的语言,但所幸,对方对这种语言的运用似乎也停留在初学者的水平。
其中的一页这样写道:
今天的风也很暖和,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的心情还是不好。他对我说:“前两天有棵树死了,你去把叶子扫一扫,把树挖了,松松土,叫你老爸送点新的过来。”
可是我要练习写字,所以我说:“不用啦,春天到了会自己长出新的树来的。”
他特别的凶,所以他心情不好,然后说:“屁,这哪有什么春夏秋冬的?还不是老子种?!”
虽然他很凶,但是最后也种好了树,我只能对他实话实说:“哦哦,那你就是春天啦~”
不过其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说话的时候,加上“屁”,所以我问他:“为什么是‘屁’,不是‘(我不会写的字)排骨’或者‘西红柿炒(我不会写的字)’?”
他说:“一边去。”
这让我很难过。
只是生活琐碎罢了,仿佛是个儿童的日记,鸦隐见到过族中长辈的手记,虽然当时并不懂得其中含义,不过或许他们的内容大同小异。
那么这里的刻痕,也是一种语言吗?它们又代表着怎样的生活,叙说了什么故事呢?
“听说过这里吗?”
正出神,听到她的疑问。她其实很少提问,为数不多的问题在得到他的回答后,都是一阵令人心头酸涩的沉默,因此,他连忙肯定,回答得越发谨慎起来。
“有的,阿斯加德,这里住着许多龙。”
还好,这次她没有再露出那种触之即碎般的表情了。
“嗯,你见过龙吗?”
“没有,它们应该是很稀有的种族,并不是人人都能见到。但觉亘山谷里有一具遗骨,老人说那是龙的遗骨。冬天很冷的时候,我们会去那里避雪,龙骨下很温暖。”
他摇头,如实作答。
可她又是无言,好在不过短短片刻,便长出一口气。
“走吧,去见见他们。”
鸦隐为之一振,郑重其事的点头,提气跟在魔女身后,轻轻地深呼吸,双手握拳又放松。
熔岩河流之间的石阶长之又长,殿宇洞窟空寂而又荒凉,炽烈的风从中穿过,回音寥寥。这里的灼热比之荒漠更甚,整个阿斯加德仿佛被架上永不熄灭的火炉一般,每一寸土地中的每一滴水都在持续的炙烤中被消磨殆尽,仿佛这个古老王国已经行至末路的陨落前夕。
原来龙族就生活在这样的一片焦土之中,仿佛大陆疮疤一样人迹罕至的绝处。
“这里曾经有一条宽阔的河流,绕着这些高塔流动,河流上游的石屋里住着一位善良的医生,院子里种满药草,从他的屋子出来,能够看到绕着高塔成群结队飞舞的龙,背后是奔流不息的瀑布。”
烈日使得接近地表的气流发出细小密集的扭曲,鸦隐随着魔女指向的地方转换目光,曾是河流的地方已成为道道凹陷的沟壑,曾是瀑布的地方露出黄褐色的石壁,曾是药林庭院的地方只余工整森严的层层高墙,石门紧闭。
“四周的高原被草甸覆盖,有许多野草比我还要高得多,开满一种紫红色野花,叫做桑格利亚,可惜只要折下,就会立刻枯萎。”
如今没有遍野的草木繁花,一眼望去,只有看不见的风裹挟沙砾与黄土涌入胸肺。
“那是很久以前了吧。”这些自己根本无法仅凭想象还原的景色,只是寥寥几句,也能感受到其中蓬勃的生命力,于眼前的寥落凋敝,不知是何等风光。
“是的,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他们登上长阶的最后一级,身后是恢弘的落日,身前昏暗的大殿内,铁黑色的石砌王座与天地相通,盘踞其上的影子缓缓睁开双眼,将他们纳入其中。
如同冰封的水面泛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