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其实并不在意我是否开心。”
难以形容的气息潮水般铺展,达施朗的重峦叠嶂亦被这柔软的意志浸染,连山风也缠绵,枝叶与繁花摇曳生姿,萤火从中浮起,想要一睹新神的容姿。
这是她无声的爱怜拂过莫昂斯特的山川河流。
信众们无言起身,一阵衣料摩擦与饰品轻碰的声响中,这个世界的万物众生,终于完成了对神明的觐见。
“我当然在意你啦,你有多在意我,我就有多在意你。”
佛伊科苏自顾自往前走去,即使从未驾临过因比特尔宫,这座复杂绮丽的宫殿,包括这里的主人与客人,在她眼中也早已被拆解完毕。
与她与实数造物的掌控相反,潮拆解的是虚数造物。虽然对于乌洛波洛斯等等几国领袖来说她仍有些稚嫩,或许无法在对方不知情的状态下攫取思想,但他们的随行与使官在她眼中却是一览无遗。当然,也包括作为完全中立方与会的菲尔。
掌控感油然而生,她落后佛伊科苏半步,感受每一缕不属于自己的意念与愿望,从未感到如此愉悦。
掌握住万民的心神,接受他们的信奉与崇敬,这与掌握世界无异。
“大人谬赞,莫昂斯特不胜惶恐。”
神明们似乎停止了交谈,乌洛波洛斯再次躬身,抬头时,魔女笑盈盈地望着他,眼眸漆黑如大陆尽头永夜的天幕。来不及寻到那之中是否有繁星闪烁,他迫使自己敛住眼神。
意志魔女,有一双奇异的眼眸,使她的信徒们心惊肉跳,却无法控制的深陷其中。
无法控制的,吐露心事。
所幸,她只是停留一刹便离开了,笑容也丝毫未变。只是在掠过某处时,半眯了眯眼,似乎饶有兴致的模样。
“请您移驾妖精宫,先知主与仁慈主已等候多时。”
这位恭顺仔细的君王相当在意礼数,每一句话都必然伴随一个谦卑的垂眸,即使他蓝绿色的蛇眸永远散发着危险的荧光,线状的雪白瞳孔与覆满薄荷蓝色鳞片的面孔看起来那样富有攻击性,尤其是眉宇与两额斜飞出去的立刺状角鳞,无一不尖锐,无一不可怖。
“好的,辛苦你啦,不过气色看上去似乎还不错。”
她从梅德欧兰特的来访者身上收回目光,随口应道。
那个久远的谜团终于在此刻解开,透过埃列夫毫无波澜的无知,与巧遇的商陆那双暴雨般倾泻惊惧的双眼,她立刻笃定了确凿无疑的最终答案。
梅德欧兰特并非什么高歌反叛的暴民,更遑论什么激发变革摆脱枷锁。而是他们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瞄准的是什么目标,不是敢于承担弑神的后果,只是不知道他们意图弑神罢了。
真是可笑啊。
这样来看,先知魔女甚至比自己更加能够操控心神,只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一个国家投身近乎自我毁灭的道路。
她甚至可以想见,如果就在此刻戳穿这个秘辛,那么梅德欧兰特势必沦为其他国家讨伐的对象,下场只有毁灭。所以所谓被预言的命运,也不过是即将践行的道路么。
想到这里,她有一瞬间想要再次看看丽贝卡熟悉的脸与笑容,想要问问,她是否也在依照什么指示,走着中规中矩的道路。
“您……真是一位风趣的神主。”
原来是梅德欧兰特,他们或许私下有过接触。趁转身的时机,乌洛波洛斯确认了潮打量过的方位,暗记心上。
边境线周围徘徊的火红色精灵,和东边那些不安定的粗莽野兽一样,都令他感到极度不适。
“谢谢夸奖,乌洛波洛斯,你也是一位,特别的妖怪。”
时至今日,潮已经不再会像初次见到芬尼尔那样,被这些外表凶恶的妖怪震慑。她甚至还暗自后悔从前拒绝了学校里某位自然生物学博士的追求,至少可以从对方那里学习到一些基本动植物知识,给眼前这位三角形蛇脸君王分个科属种,想想似乎会很有趣。
“大人。”正想到的那一位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更加隆重的礼节脱颖而出。芬尼尔连同他身后的随从跪倒一片,紫黑的宽大衣袍完全遮掩住了他的身形,令人不由得怀疑那之下是不是鼓鼓囊囊的塞满滑溜溜的触手——来自于他与潮初次会面的印象。“幽梦泽未能识得尊相,未能明辨是非,险酿大祸使神座不宁,请神主降罪,望您……请神主赐罪。”
不明就里的种族亦未敢鲁莽发言,能让一国之君五体投地的罪名,他们每一个都不免心下胆颤。尤其尚未和新神有过往来的莫昂斯特、梅德欧兰特、鲛人与兽人,看到与自己地位相差无几的国君跪地乞怜,自然感同身受。
而这位新神,她固然笑语嫣然,可神权与笑容并不相违背,她完全可以嬉笑着挞伐鞭笞,就用这轻飘飘软绵绵的语调,开口生杀予夺。
“没这个必要,芬尼尔。”潮的目光很快便从他身上滑走,让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匍匐在地,颤巍巍的祈求,场面实在难看。“你的过错,和幽梦泽无关。所以……”
芬尼尔闭上眼睛,感受到身后玛纳加尔姆翻涌的妖力,发出深长的叹息。要将王国交给这样沉不住气的儿子,他仍然放不下心。可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新神要恣意挥洒权能,信众唯有无言承受。
这是平等的,他们承沐神明的恩泽,也就一定将背负神明的戒罚。
熔没日月的午后,他应该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异象,是该有一位与之匹配的神明诞生才对。而那时他胆大妄为的冒犯,也确实合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凡俗不该将手伸向神座。
神承认他的过错,却宽恕了整个王国,他应如蒙大赦。
“所以,不必做这些多余的事,也不需要向我道歉。应当原谅你的人并不在场,请别把我当作传话筒哦。”
魔女月白色的裙摆从眼前迤逦而过,一刹都不曾停留,似乎是在对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做最后的道别。
使魔将他扶起,无辜的眨了眨眼,迅速跟上前者的步伐。客人们从他身边一一掠过,留下含义不明的目光。
“父亲。”玛纳加尔姆的低声呼唤打断了芬尼尔的思绪。
“这只是个开始。”
幽梦泽不能继续囿于巴芬山脉,那里固然是与世隔绝的丰沃故土,可与广袤的弗拉瑞相比,还是太过渺小,如同蛰伏在神座下的整个族群,随时能被碾碎。
芬尼尔仍对那个风雪中的无言试探心有余悸,可他也禁不住去怀疑,如此宽厚的神明,究竟是生性使然,还是,力不从心。
那些莫名的目光中,又有多少,是与自己的猜测不谋而合。
他们加紧脚步,重新汇入队伍,如暗流汇入汪洋。
“这真是太好了,唯愿莫昂斯特能得到相同的评价,敝国万民将此生无憾。”
潮颔首,她实在想不到什么话题继续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阿谀奉承固然疲惫,没想到回应奉承更加需要耐心。如果天下所有的国君都能够像哈迪达斯一样有趣,或者那位蒙尔森名义上的国王一样干脆一病不起,因为丽贝卡实在是一个太惹人喜欢的小公主了。
她的热忱、坚定、果决,她刚刚努力绷起嘴角眨动眼睛的模样,真像一只正在觅食的勤奋花栗鼠,每个人都会想要把玩一番。
得找个时间和这位新晋的领袖好好聊聊,最好能够单独聊聊,她太想再次印证一番自己的猜测,那就是,对方也同样期盼这次久别后的重逢,期盼着一个踏实的拥抱。
无论如何,她是她的第一个人类朋友,也是第一个将她视为朋友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