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曌看了一眼佛伊科苏,她和从前一样不为所动,似乎即将前往一个毫无魔力的世界,对于她这种依赖魔力生存的魔女来说举重若轻,可是就连那个世界的原住民,从前作为人类的他和潮都有过返回之后无法存续的担忧,她怎么可能视若无睹,除非她已经早早计算出了这条歧途的终点。因为如此,他不得不开始怀疑,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伪命题,或者,这个命题中,根本不会有任何魔女出现。
无论是她还是潮,她们不可能逃离这里,不可能以运算符号的身份,逃离正在不断逼近终末的算式。
说到底,他不敢保证自己完全了解佛伊科苏,更枉论潮。佛伊科苏正处于未知强敌的追杀中,他没有多余的手段能够应对大张旗鼓追杀神明的生物,除了隐居在瓦尔纳外别无选择,而那个在外逡巡的刽子手身上寂静森冷的处刑气息,已经越来越鲜明。
并非仇恨或其他匪夷所思的原因,那种气息与任何私人情绪无关,与其说是追猎,不如说是,审判。
他起初觉得荒诞,这个世界的法则他再清楚不过。创造魔女作为代行的魔神都已经死光了,死于一时兴起的厮杀、仇怨、误会等等种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有的甚至已经被他们自己的造物屠杀干净。这个世界,是魔女的世界,是魔女手中的八音盒,由魔女们上轴,随时叫停。
谁会去审判为八音盒上轴的那只手?八音盒本身么,这怎么可能呢,八音盒甚至无法审判自己。
于是他提出或许离开这个世界,能够避过眼下的危机,并且要求睿智魔女进行方案预演。他当然得到否定的答案,只不过这一次,魔女没有给出完整的推演过程,亦没有解释。
或许这是一个无法计算成败的办法,是一个有望顺利达成目标的办法。他这么激励自己,只要在祈礼开始之前,在她不得不离开瓦尔纳暴露在处刑范围内之前,在一切屠戮都尚未发生前带她离开这里,一切就能够迎刃而解。
潮的出现,或者说她的身份,无意是雪中送炭。
他不在乎她原本是谁,即将成为谁,有过什么经历奇遇有什么使命,他只在乎她名为“意志魔女”的唯一意义。
如果世间某种存在,能够超越躯壳的桎梏、时空的枷锁,能够跨过断续与虚实的界限,能够洞穿历史横亘过去与未来的星海,非意志无疑,非意志的掌控者无遗。
没有哪种生物,敢自称了解魔女。
但他对人类的本性有把握。
或许潮在某种意义上并非传统意义上先人后己,大公无私的纯善,通过长久的接触,他很确定自己对她完全持不讨厌的态度而已。
不过,人类,本质上仍然是群居动物。习惯寻求帮助,习惯寻求安慰与照顾。
他可以确信潮的动机,尤其是在她唯一的一次动怒还是因为晖受到伤害后,他确信自己可以完全信任她。从仅仅同族的认同,到个体的认同。
她的确并非十足的好人,但一定有绝对善良温柔之处。
魔女的心思是捉摸不定的,而以为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她的心思,某些时候却十分好猜。
她没有追问自己和佛伊科苏私下的讨论,这代表一种信任。所以,至少在进行世界跳跃后,她可以成为值得托付的人。
没有让李曌思考太久,潮本来就熟练掌握了说服各种性格的各种话术,转眼间就劝好了被他无意中实话实说搞得愁眉不展的晖,现在反而正襟危坐,开始对他发号施令了。
“我大概找到感觉了,如果你的软件能够给出路线,下次我们试试由我来原路返回吧。”
“哦?你的胆子居然有这么大?”
刚刚的爆发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将一些原本就不该存在的嫌隙都轰炸成飞灰。
“归功于你的技术支撑让我觉得有点作用,呵,这也可以算是相互认可咯。所以,总工程师,接下来我们怎么安排呢?”
李曌头一次觉得,她笑起来,真称得上灿若春桃,想来如果有花开放如她的韶颜,那么花妖应该亦会感到荣幸之至。
“哼。继续世界跳跃,到你能在跳跃期间清楚的感知到自身的意志波动变化,并且能控制意志的流向与凝成,这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完成,急也急不来。”
但莫昂斯特的祈礼只会随时间推移愈发接近他们的底线日期,潮不懂为什么李曌在乎这个时间,但既然他在乎,那么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他这个人虽然暴躁,但却丝毫不蛮横无理。
有关回归本征世界的一切要求,她照做就是。
“……既然我能够控制虚数世界,那样的跳跃对我们来说就没有试验的必要。别在虚数世界打转了,从其他在你观测范围内的复数世界直接开始,提升效率吧,你应该有许多备选方案,对吧。”
“当然!”他觉得自己的研究成果似乎遭到了小小的怀疑,当即给出证明。“有好几套成型索引可以选择,我会筛选出当量相似的目标世界,然后我们再……你就这么相信我?索引从未真正投入过使用,我们从未造访过目标世界,哪怕连侦查用的小工具都没能真正抵达过任何观测到的世界坐标。所以,最糟糕的情况,是我无法预估出最糟糕的情况。”
“不。”潮紧挨着晖坐直身子,感受到独属于他们之间的魔力牵绊,是那么鲜明深刻。“最糟糕的情况是原地踏步,所以,任何糟糕的情况,都不会比现在更加糟糕了。”
李曌怔凝片刻,伸手启动了曾被法芙尼尔无意破坏过部分构成的庞然大物。这个近似球状的白色机械体大多数时候都被悬垂的帷幔遮挡,从来不在他们面前展露全貌。即使自设计组装完成后,始终都在接受定期养护与运转测试,他却总觉得,还不到真正投入使用的时候。
巨石要从高崖落下,仅凭借自身的重量是不够的,还需要有一股力量,推他一把。
各色辉光在层层嵌套的圆环部件之间流淌,产生类似电离的黏连相融,在斥力与聚力的作用下,圆环以不同角度交错于整个机构中心的无形中线为轴,开始进行快慢不一的转动。
“或许可以叫做‘朗基努斯之枪’……或者魔力导弹炮台之类随便什么名字的东西,随便。当魔力驱动它们以不同功率开始运作,魔力射线凝聚一点进行持续轰击,这个空间的部分区域将会被它刺穿,从而解耦出本征世界,产生直接暴露在‘域’中的‘门’,‘门’外是无法用常理用我们所观测到的世界尺度衡量的区域,充满无数能够组成世界的基本要素,或是最微小的概念存在,或是不同数量级的集合存在,你可以粗略的把它们概括为‘以太’。总之,那里的时间和空间是破碎世界的杂糅,躯壳在‘以太’中会因受力混乱难以维系,但意志却能够无限穿梭。”
李曌在手边的透明屏幕上轻点,层层帷幔顺次四下退去,隐在帷幔后的发光造物出现在廊亭尽头,变幻的光晕映照着,使得当下每一位旁观者面上的神色也变幻莫测。
潮起身,和他比肩。转动的影子一圈圈从他们身上掠过,如同徘徊不前的飞鸟。
“我们瞄准的复数世界的‘坐标旗帜’会锚定为‘卡西乌斯’,保持与它的震荡同频,你就能在‘域’中准确的标记相应复数世界的位置。抵达之后,由意识凝成借由魔力维持,形成新的身体,通过你意识中携挂的‘鱼钩’,以及你和晖之间的神契,我们利用‘鱼钩机制’通讯。世界跳跃到你认为合适的探索程度,你可以手动触发‘钓鱼软件’反向作用,‘鱼钩’会击穿当前世界制造缝隙,由你自行返回。一旦你出现问题,‘钓鱼软件’正向作用,我会沿‘卡西乌斯’的震荡轨迹将你的意识收回。”顿了顿,大概是觉得如果不解释清楚自己可能会在不久后被骂的狗血淋头,他又补充道:“正向作用只拉回你的意识,无法作用在你在其他世界形成的身体,怎么说呢,魂魄离体的感觉吧,不知道痛不痛。”
大概就像是上次被承泽一脚踹到山洞里的程度,或者更强烈,毕竟需要承受的是穿梭在世界夹缝中的伟力。但好在,她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不断形成的躯壳遭遇什么变故,因为到目前为止,她的意识始终清晰可辨。
“如果‘卡西乌斯’标记的世界没有魔力存在呢?”晖替她问出了他们最为关心的问题。
“我们这次的目标世界和现在的本征世界当量相近,所以世界的体量与构成也相近。如果目标世界不存在魔力,那么必然存在与魔力性质相仿,承当同样作用的其他力量,否则无法维持相应的当量。躯壳不过是采用合适的工具对实数进行编纂,以魔女意识的强韧,最多也就是用筷子夹花生米,或许工具不称手,总的来说应该不难做到这一点。咳……实在不行,我再把你拉回来完事。”
“嗯,我觉得我筷子用的还不错。”
晖一脸茫然,但潮还有心情去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