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已经无法抹除自己脑海中的你了。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状况,日光精灵无法真正的‘复原’自己。潮,你能脱逃的概率又大了不少,因为,或许我也会和他一样。”
目光重新游回,看着那双银白色的眼睛,其中暗波荡漾,潮回想起商陆的金色眸子,试图寻找出一些二者之间的共同点。
“告诉我这些,不要紧吗?”
“这些,是什么重要的事么?”伽纳轻描淡写的扫过潮似有担忧的脸,摊手:“怎么,和刚认识的朋友闲聊,都得前思后想?唉,所以我才烦他们揪着我的身份不放。”
“呵呵,倒也是。”
潮敛眉低笑,心中暗暗觉得奇怪,难道这家伙真不在意这个等级的王族秘闻,站在她整个王国的对立位置,这简直不可思议。还是说,她就那么确定,就算泄露出这些细节,也完全不影响任务计划的实施,无论从哪一点出发,她都是个绝对大胆又极为自信的性格。
“谁让他们把存亡全部寄托在模棱两可的几句话上,懦弱至极。”
伽纳的表情忽然变得狠戾,潮一向不愿意和情绪多变的生物打交道,她控制不住自己维护周遭情绪稳定的本能,这种生物会耗费她许多精力。
“失态了,别介意。所以,你可千万别一不小心就死掉了,那会影响我作为‘见证者’的体验。”
“见证者?”
潮立即在意识中与晖进行确认,她逐渐明白一开始他们间的脑内交流同样也是自己魔女力量的体现,并越发技巧纯熟,刚一遇到伽纳,他们就在无声的窃窃私语,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把说给晖听的话给伽纳讲出来,那势必引起一番唇枪舌剑,因为应该不会有精灵喜欢被称作“蓝色箭毒蛙”。不过晖对此不甚在意,毕竟是个看到书籍就连番打哈欠的零食脑袋。
“先知魔女清晰地预言出你将给梅德欧兰特带来毁灭,万劫不复的那种。”伽纳一脸慵懒的讲出了惊世骇俗的信息,她甚至干脆坐在虚空中,向后舒服的倚靠着。“不奇怪么,要摧毁一个庞大国家建设数千万年的基业,抹去他的亿万子民,这竟然真的能够被实现?况且真的见到了你,我就一直在怀疑,要怎么做到这一点。”
“呵……我这是,被你看轻了么。”
“谁让你看起来那么普通……还是说……”伽纳俯身,手肘支在膝盖上,抚着下颌摇头:“没有‘还是’,不管怎么看,你都太普通了。”
“对嘛,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旅者而已嘛。”潮都被伽纳的言语气笑,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哪个人对她评价出‘普通’两个字,她在每个熟识或听说过她的人眼中的每一点,都特别的令人发疯。
晖的两只耳朵都向后倒下去,可见在意识中承担了多大的怒火,只能安抚性的顺了顺她的长发。
“这么普通的你,却会毁掉梅德欧兰特,这怎能不让我好奇。你要如何应证预言,你走过的每一步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你的一生,梅德欧兰特的前途,我都想要全部见证!以一个置身事外的视角观察神民的兴衰,这样的事,难道不足以成为理由么!”
伽纳的眸光流露出志在必得的光华,她一边慷慨陈词,激昂顿挫,一边绕着潮与晖飞舞,尾迹中扑簌簌落下光点,像是下起一场银白的急雨。飘飞的衣带如银蓝的蝶群般翩跹,轻点过水面,圈圈涟漪摇颤月影。说到最后,她停滞在潮的眼前,目光如炬,甚至还想要伸手触碰对方的脸颊。
“你先等会儿。”潮拍拍伽纳的手。“说自己的事的时候,不要捎带贬低别人。”
“这怎么能是贬低呢!”伽纳瞪圆眼睛,落下来站在草地上:“你不知道我多想变得普通!”
“可我不想啊。”
潮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真心话吓了一跳,是的,那些或模糊或清晰的原因其实都是借口,她生在不那么普通的家庭里,这个家庭对她的子女们唯一要求就是不普通。
五六岁的表哥最盼望的就是她的到来,那意味着至少8个小时内,他不会再因为某一个琴音的差错被敲打手背。她也最希望放学回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表哥,那样所有的课程安排都会延期到一天以后。
哪怕那之后是双倍的苦楚,换来几小时的闲暇,对年少的他们来说也物超所值。
直到他们上了大学,直到传说中的小舅舅从国外回来帮他们分担稀释 了不少压力,许多事才有了转机。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不是早把自己放弃了。
细细回想起来,连课程测验找父母签字时如履薄冰的感受,都有了些许温度。
她唯有不普通才能得到喘息,唯有不普通才能维系父母的关系,也唯有不普通,才能一再获得发表意见的权利。
不普通的人,总使人青眼有加。
“那就不想呗,这有什么关系,活着就好,还等着你干大事给我开开眼界呢。”
伽纳不理解那些复杂的情感,她是个随心所欲的精灵,因此天然认为所有生灵,都能轻易做得和她一样。
“你不怕吗?”潮禁不住认真起来。
“怕?我恐惧的只是未知罢了,但对你,我现在不是一无所知,所以唯有见证,才能消除恐惧。”
精灵稍抬起下巴,任潮打量。
“真到了那一天……”
“那就杀掉你咯。”伽纳又慵懒的说出惊世骇俗的话:“为了感谢你成全我的‘见证’,我一定让你盛大壮丽的死去,匹配你的身份,匹配你犯下的罪孽。”
连潮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晖却立即反驳:“请阁下谨慎开口,许多事都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现在你没有理由确定那种情形一定会出现。”
“嗯……如果不会出现,那样先知魔女的预言落空,那一定会载入史册,你就是撕破神谕的先行者,埃列夫不得把你供起来。如果我见证的是这个结局,哈……”
伽纳没有说下去,潮却从她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悖逆神落定了命运的普通人,将推翻旧的神座,搭建新世的神殿与星穹,因为星轨的枷锁已经被他统统砸碎。
神殿基底是累累神骨与信众的血肉。
“你说得对。”潮抬起眼帘,淡淡道:“我也确实好奇,自己接下来,会走上什么道路。”
一开始只是想活下来,然后就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毕竟她才刚刚开始尝到从前不得不经历的那些苦楚所带来的甜意,到现在,她发现自己已经对李明明的存在不再感到忐忑。
毕竟她看起来这么普通,却有着无限的意志力量。
这样的她,可以无所畏惧。
“所以,可别就在这栽跟头。想从库钨斯卡穿过去,平常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最近滕塔克勒醒过来了,你们这样的旅者,还是躲远点好。”
伽纳说完,便挥着手从他们身侧经过,打算就此作别。
“你不好奇我是什么种族了么?”潮奇怪的侧头看她,如果不是刚刚那些解释,精灵的许多话语举动都非常不合常理。
“对我来说不重要,我不关心你的种族,只是意思意思问问而已。实际上,你要做的事,你要成为谁,才是最重要的。只是这些,你现在也没法给我答案。或许到了我们不得不刀剑相向的时候,我们彼此都会有答案的。”
精灵最后一笑,随即飞掠出去,如同一颗宝蓝的彗星低低划过水面,银白色光点稀疏落下,牛毛细雨般无声没入漆黑的水塘。
“走掉了啊。”晖喃喃自语。
“嗯,如果是滕塔克勒的话,我们还是绕开吧。就按你之前的方式来赶路好了。”
库钨斯卡地处大陆北部,因曾是魔神战争的主战场,在此陨落的强大生物数不胜数,使得这里魔力丰沛土地肥沃。战争之后最先占领这片土地的各类植物借此先机,大都发生了程度不一的异化。为了与异化后的高消耗适配,在此后的数百年中,它们不断尝试着侵占更多的水土光照,不断相互消耗或依存,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排挤外来物种,隔绝生物入侵。
在这里,日月与星辰的光辉都被形如巨幕的伞盖植被遮蔽,漏下的光线则有浓云般的层叠乔木瓜分殆尽,零星光点中栖息着许多仅靠光线就能生存的浮游生物,与其说它们是生物,不如以“魔力精粹”来代指更为贴切。一团团的细碎精粹在昏暗的环境中沉浮,成为这里最低级虫豸的养分来源。往上有以自身荧光来吸引虫豸的蕨草苔藓,杂食性的苔藓成为大部分畏光小兽的食物,小兽被掠食性藤蔓与毒蕈捕杀,一层一层环环相扣,到最终的滕塔克勒,这个不见天日的宴会场中,长桌末端的饕餮食客。
晖或许不大清楚,但潮对这个世界中存在的各种强大生物都或多或少的有一些了解。滕塔克勒厌恶光照,长居库钨斯卡地下的流质土壤中,只偶尔通过探出地表的触手捕食雌性猎物及少量的矿物元素,主要食用与腹腔内的猎物不断□□诞育的子嗣来维持生存,是极危险凶恶的野兽。曾有被错捕后洗劫了身上一切硬质物品的男性旅者九死一生逃脱,留下这些触目惊心的记录后,因为腹腔内所见景象太过暴戾骇人,他在日夜不断的噩梦中猝然离世。学者们刮下他带回的触手残肢上的剧毒黏液封存,围绕触手标本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
她记得非常清楚,滕塔克勒的毒性甚至能够腐蚀龙鳞与鲛尾,这也就意味着,或许龙骨与鲛骨打造的武器也不能完全杀死它。而将风干的触手研磨为粉末,再与粘液调和而成的剧毒“朦德萨特”,则能在呼吸之间将绝大多数生物体内的所有水分凝为胶质。比起这种血腥猎奇的物种,稍有理智的格兰德尔还算慈眉善目。
要是这么玩完,想想就很痛苦。潮不是没有猜测过通过死亡达到返回原本世界的可能,但现在既然已经有了躯体倚靠意志存在的情况,她的当务之急就变成了找到跨越世界隔阂的方法与路线。
换句话说,要想回家,现在是车有了,但是界碑在哪过路口在哪,导航还没开的问题。
只能希望李明明是个有用的司机。
天马行空的一番思索,晖一直没搭腔,她奇怪的抬头,刚想询问,就看到小使魔通红的眼睛低垂着看向自己,浓蓝的眸子海般涌动,翻滚的情潮澎湃激荡,简直要将她一举淹没。
潮一个激灵,连头发丝都紧张起来。
这怎么长这么大了,还是动不动就红眼睛啊,这以后还怎么管教。等一下,马上就到瓦尔纳了,估计不久之后也用不着她来管教。既然她始终都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势必也就不能长久的留在他身边。
“是……是可以被大人骑……的意思么……”
她一愣,奇了怪了,能被她骑,就这么兴奋么。怎么想也是把她抱在怀里,要更值得兴奋一点吧。
潮本身不理解,但当她联想到一些其他场景时,不禁豁然开朗。难怪他要兴奋,之前的那些人,倒也确实一个比一个兴奋。这么想着,她越发觉得是时候给这位小朋友好好普及一下正常的两性知识了。不知道独角兽们都是怎么进行教化工作的,缺失了这一环可不太妙,以后就容易被她这样口蜜腹剑的女人耍的团团转。
“大人……您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其实还是……还是……”
“怎么又摆起架子了……”
她咕哝着,发现晖似乎总是在不知该怎么回应的时候,无缝切换到战战兢兢的小使魔身份,好像换了身份就能随便说什么都不被反驳似的,明明昨天晚上还因为谁喝最后一杯奶茶和她争执。
不过比和一头独角兽拌嘴更离谱的事,应该就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法夫纳还真有办法搞出奶茶来,要怎么评价呢,该说真不愧是法芙尼尔的哥哥么?
“大人,我们的思维还是连接在一起的,所以刚刚你……”
温热的鼻息喷在她头顶,高大的银白色独角兽低下头,似有若无的曾她浓密的发。晖还记得她畏惧自己接近的习惯,不敢直接贴上她的鬓角,虽然他很想这么做。
“再说就多了,闭上嘴……然后断开连接。”
潮扒拉了一下晖的耳朵,叮铃一声,掐断了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