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那位精灵国度的大人,我们才知道你在阿斯加德,第二天就赶来救你了。只不过路上……”
“丽贝卡是能预估到你们会遭遇什么的,她选择了接受。”
潮和晖在原野上徒步行进,太阳在他们背后落下,将他们脚下的影子拖得很长,和龙族目送他们离开时的目光一样长。
旅者的背影总会消失,再长久的目送都会有结束的时候,日薄西山,低低坠落的太阳,最终都会被夜幕完全淹没。
晖沉默片刻,轻声补充道:“丽贝卡和狄恩大吵了一架,狄恩不希望丽贝卡与我们来往的太密切。还有斯科特,也一起被训斥了。”
“他们不会当着你的面争吵。”
“是,奈莉特当时委托薇诺尼卡照看我,去向丽贝卡汇报,但……”
晖不像是毫无节操可言的潮,竖起耳朵偷听这种事,在自家大人面前,难免有些难以启齿。潮嗔他一眼,伸手上去揉揉他的耳朵——他们跋涉在水深及踝的浅滩中,她被抱起在怀里,免于奔波——为了满足她的喜好,即使力量已大有长进,晖依然没有收起自己的兽耳。
“薇诺尼卡?”
“她是……啊她是城里的派送员,我们在花冠节认识的,她还送了纪念品给我呢……诶呀,如果你不想走路的话,不如骑在我身上吧。我动作会很稳当,保证你很舒服的。”
潮把脸往晖怀里埋了埋:“可我还是觉得靠在你怀里会更舒服一点,怎么,难道抱着我,你会觉得累么?那么纪念品呢?”
“当然,当然不会了,一切都以你的感受优先。纪念品我当然都吃掉啦,是各种花型的糖果,花瓣薄薄的脆脆的,每一种不同的花朵都有不同的味道,可好吃啦。”
“你真的不会蛀牙么?”
“蛀牙?什么是蛀牙?”
“蛀牙就是因为吃多了糖,细菌在牙齿里面繁殖,蛀掉你的牙。”
“噢,那什么是细菌呢?”
“……细菌是很小很小的小虫子,它会钻进你的牙齿缝里,把你的牙齿吃掉,咔嚓咔嚓,日夜不停,就像你嚼碎酥皮卷的酥皮那样。”
“啊?!可是,蒙尔森的人,不像是被虫子吵得休息不好的样子啊……还是说,他们其实都习惯了?好可怕!”
潮感到身下的手一颤,不觉好笑。虽然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可是说到底,晖依然算不上真正的成年。也真是奇怪,明明也任他跟着丽贝卡观摩了那么久,怎么还懵懵懂懂的。
真把时间都花在吃喝玩乐上了么,这么一想,她还有些妒忌。自己被关在塔楼里殚精竭虑,他乐得清闲。
“怎么了,潮,怎么不说话了?困了吗?没事的,我还不困,你可以在我怀里睡一会儿。放心吧,我认得回家的路。还是说,你也想吃花冠节的糖果?薇诺尼卡说,来年还会再有的,我可以陪你再去吃呀。”
大概只是忘性太大而已,毕竟昨天见面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通红了,潮转念又想,还没有长大,也只是没人真的带着他长大而已,这不也是自己的失职么。
“不害怕蛀牙了?整个蒙尔森都找不出比你还喜欢吃糖的小孩子。”
“那有什么,你要是吃到了感兴趣的味道,一定比我还喜欢。每次去图书馆给你带吃的,你都只吃天中犀糖浆松饼,你怎么不怕蛀牙。”
她心里一动,她还以为只是自己和他恰好喜欢同一个味道。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喜欢的味道那么多,怎么不管每天换出多少花样,总有一份一起分着吃的松饼。
“我也怕啊,所以我都把糖浆留给你吃。”
“哇……太过分了!亏我还……”
潮听着晖喋喋不休的申诉,面上挂着笑意。她其实没有那么爱吃甜食,但唯独对天中犀例外。因为当它开放时,花香只是浅淡的,像是桂花,有缥缈的故里感,让她仿佛置身外祖家的老宅子,连拂过树梢的风都那么相似。而映着天中犀的窗户,又和学校图书馆映着玉兰花树的露台重叠起来。印象中总有不同的人在树下等着自己,他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事,守候着一个虚幻的美好影子。
“需要帮忙么?你们看起来行动不便的样子,这是要去库钨斯卡?”
月亮升上来,穿过远处黑漆漆的林影,照在他们脚下,水花翻开,一片片的碎银摇曳。
十步开外的水塘边缘,冲他们搭话的女人披着宝石蓝的袍子,银发松松挽起,大大小小的宝蓝色珠玉穿着仿若无物的金色丝线,从发间淋漓而下,落在修长的耳尖,向下缠绕着颈项与腰肢,悬垂至小腿。仿佛一株银白的兰草,挂满倒映夜色的露珠。
“如果我猜的没错,劝你们换个目的地吧,那里不适合你们这样的访客。”
靠近了才发现,女人有着一张会使人过目不忘的面孔,英气与柔婉同时体现在她上挑的眼角、细长的眉毛、收窄的下颌上,但深邃的眼窝与转折明朗的腮线则平添锐利。她的周身似乎发着银光,呼吸般明暗变幻,照亮脚边稀疏的褐绿草叶,而星月之色则落在眼周唇瓣上,带着一抹动人的明艳。
比之潮的妩媚,多得是春兰般的端丽。
“谢谢提醒,你真是一位美丽又好心的精灵。”
潮踏上地面,发现对方比自己还高挑一些,月色中银光璨璨的眼眸,无比灿烂夺目。从容貌到性格,都与商陆截然不同。
“……”对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皱眉道:“你很奇怪,我从没遇到过把真话说得这么不中听的旅者。”
“那大概是……你遇到的旅者,都没有对你说真话呢~”她也没生气,毕竟这位精灵也是好心,世上最难遇到的就是好心的人。
过往经历似乎被嘲弄,但是精灵却忽然朗声笑了。
“你这家伙说话挺有趣的,是人类么?不像……那是南沼的妖怪?”
潮一愣,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会被认为,不像是一个人类。
这一愣神的功夫,晖已经有模有样的代她作了回答。
“我叫晖,来自瓦尔纳,这位是我的导师潮,您怎么称呼呢?”
“哈哈!你就是潮?”精灵眼帘微动,将她一番打量,而后才怡然回应,甚至还上前了半步:“难怪商陆……嗯嗯,那倒也不奇怪了,不过我更好奇,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啧啧……让他连埃列夫的话都不肯听了,快,满足一下我的求知欲,导师大人。”那些银鱼般在她眼尾跳动的光芒停滞了一瞬,而后转为她眼中熠熠生辉的眸光。
“我们可是先发问的哦。”水气从背后升起,有些凉意,潮抱起手臂来,好意提醒。她对精灵国度梅德欧兰特的了解虽然有限,但有限的每一点,都记得很清楚。
埃列夫,日光精灵,梅德欧兰特当政的君主、国王,唯一的绝对的领导人,因在圣战中展现的杰出领导力被各个精灵族推选继位。刚坐稳王位,恰逢哈迪达斯与乌洛波洛斯两败俱伤,火精灵族被他以“缓和多边关系”的理由驻扎于弗拉瑞与莫昂斯特的交界,紧邻斯尼思恩,直到今天。
“诶呀,别在意这些细节嘛。我跟你说,商陆原来可是王宫里有名的乖孩子,让他看书学习他就连睡觉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让他罚站面壁他能站到墙上爬满树枝站到树枝开花结果都不闭眼睛,让他……结果你猜怎么着!哈哈!他这次回去,居然带了一个人类!咳咳,不是说人类不好的意思,只不过,你懂我的意思吧,哈哈哈。”
“懂的,好像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一样不可思议。”潮反思了一下,还好这里也有太阳月亮并且它们也是东升西落,否则用这个比喻还真不恰当。
“不错不错,有趣的形容。怎么样,知道他最近的情况,有没有放心一些呢?”精灵笑语嫣然的瞧着她,终于停止了絮语。“现在要不要和我说说,你跟他之间的事呀?”
她的表情依然没什么起伏:“我们没什么交情,也并不担心他怎么样。此时此刻,我只关心你。”
这位看似性格爽朗的精灵突然出现,一针见血刺中她和商陆那段扑朔迷离的往事,而且笃定她会关注商陆的行踪,这相当可疑。
“哈哈,少说这些场面话,一点也不真诚。商陆肯定在你这吃了不少苦头,快,讲出来给我听听!”
“怎么会,我们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开玩笑,多说几句她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总和我提起他,怎么,你是想撮合我们么?难道他还缺成婚的合适人选么,真可惜,我对他不感兴趣呢~”
“嗯?那么我告诉你,他找上你,是要去‘抹除’你,这一点,你也不感兴趣吗?”精灵一挑眉,盯着一言不发的潮许久,许久之后才一字一句的重复了对话一开始时对她的评价:“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要更有意思。”
“已经了解清楚的事情,我当然没兴趣。说过了,今夜我只关心你,只对你有兴趣。”
夜色如酒,相交的眼神比夜色更浓稠。
妥协一般,精灵摊手:“那我没办法了,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老底,这下我无话可说啦,你想知道什么,说说看?”
“你不一定会告诉我……”潮没把“实话”两个字说出口,精灵族和龙族在这方面的傲慢不相上下,把他们看做撒谎成性的小人,简直就和辱骂他们全家胆小无能求饶等死一样。
“你也说了,不一定咯,你看我,也不像是那种死气沉沉的家伙,对吧。你感兴趣的,我可不在意那些东西,就和商陆要做的事一样,他们总是沉迷于自己的位置,千方百计想要维护,却不知道在不断变迁的世界里,这种做法有多可笑。哈哈,不好意思,有点失态了,可别介意,我不过有感而发。”
“哎,我说过啦,伽纳,我唯一想知道的,只是你的名字罢了。”
潮伸出手来拢拢衣襟,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只手的每一处关节都晶莹的仿佛透明,像是精灵此时翻涌的思绪一样,清晰可见。
或许对于伽纳来说,身份猝然暴露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十分杂乱,内心五感交集,千百种念头一涌而上。可对于潮,魔女的能力轻易越过了精灵的防备,再纷繁复杂的情感思绪,她都能整理的有条不紊。
眼前正是精灵王后的妹妹,月光精灵,伽纳,大胆且桀骜不羁,从她相当疯狂又丰富的过往中可窥得一隅。同仅在乎身份荣光的族人们不同,潮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她从仅拥有东北部海岸线的梅德欧兰特出发,一路飞掠而过几十个地区,只为观赏落日沉入海水中的刹那,因而发现了未曾在不计其数的旅者们共同绘制的地图上出现的极东渊海,以及海中的巨兽,格兰德尔。而日光精灵商陆,王国中以谨言慎行出名的五皇子,在她的记忆中,则是极古板无趣的晚辈,甚至因为太过古板而使得逗弄他都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潮真正在意的只有一点,如果说商陆的目的是杀死自己,那么现在,危机无疑已经基本化解,但伽纳用了“抹除”这两个字,意义就完全变了。
在这里,想要杀死谁相当容易,尤其那时候魔女的力量完全没有任何显现,她不具备任何自保的能力。但想要抹除她,那就意味着,除了消灭真实存在着的实体以外,还要抹去她作为概念的抽象存在。简单来说,这个世界不会再有谁知道她曾出现又消亡,不会再有谁为她欢乐或痛苦,就像从汪洋大海中剔除一滴雨,无从察觉。
虽说以光精灵族“复原”的能力,起初这也算不上什么难事,然而如今她的社会关系已经盘根错节,要剔除出来一根根剪去倒简单,但如此繁杂的缺损,却必须再用其他关系去补全,而又有什么能补全人与龙的思念呢。
所以,在找到能够查漏补缺的万全之策前,她应该都是安全的。
“唔呼,看来商陆的任务又更失败了一点啊。”伽纳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戳破,反而欢乐的拍起巴掌。“厉害厉害,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了。如果生气想要拿我撒气的话,我也能免为其难接受,条件是好好介绍一下你自己,怎么样?”
“诶?你看起来可不像是甘心给其他精灵顶罪的性格呀。”潮摇摇头,抬起眉毛,一脸懵懂。“不过我不生气哦,倒是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呢?毕竟你应该不大愿意随意展露自己的身份。”
在一瞬间滑过大脑的绝大多数想法中,都在抱怨冗长的各种礼教流程,最常御下的言语也是三令五申少些繁琐的仪式。也因此,潮认为如果让伽纳在应付朝拜觐见的寒暄与干脆装作平民之间,一定会选择后者。
“就算你知道我的身份了,也没有诚惶诚恐滚到我脚边来,战战兢兢地高喊‘大人恕罪!’你都不在意,我为什么要生气呢?商陆也不会是因为你态度足够恭敬,言语足够卑微,才终止任务的吧。哎,他也是我的晚辈,虽然麻烦点,但……”伽纳耸肩,调笑道:“或许你是个就连撒气也只会软绵绵撒着娇的家伙。”
“哇哦,为您这招人喜欢的性格鼓掌。”潮象征性的拍拍手心,她转移话题的水平愈发娴熟。“那您兢兢业业的小外甥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放过我呢?难不成真的看中了我的某些地方么?您需要我立刻改掉,还是加大力度?”
“哈哈哈……很简单啊,他本该抹除掉你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原本这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没有哪一位光精灵不擅长复原。但……”
伽纳的目光越过潮与晖的身后,一轮圆月栖息在水面上,悠悠浮动,映着他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