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物件也就罢了,史先生的折扇材质奇特,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他还在此间藏了短刀,十几年来用以御敌,从不曾离身……
昭昭心里顿时慌了一下,指尖颤了颤。她沉住气,低声问赵留鬓道:“赵老爷,最近打过官司吗?”
赵留鬓摸不清她的用意,但也没觉得打打官司算什么隐秘,所以当即坦然答了:“我家产复杂,时有官司。”
就听昭昭硬邦邦回了句:“说仔细些——何时何地,事主、讼师何人,府衙何处?”
“姑娘,我的私事尚不能大庭广众为外人道,你若只为此,大可与我去到僻静处,详谈。”
有问有答,却不闻后继,看来还得游说。赵留鬓抓住昭昭沉默的空隙,言简意赅:“姑娘,这么僵着不成办法,要价、还价,先得开个价才是。”
银针不移,身后的人也不置可否。赵留鬓不知就里,但觉说千道万都是徒劳,莫如另行打算:动作快些,拼命避过这一根针尖,又或者干脆被刺上一针,散尽家财求一方解药……
就在他暗中盘算的时候,昭昭开口了。
她说:“便依赵老爷所言,你我去到僻静处,详谈。”
***
多年之后又见琚清商,以为忘怀日久的前尘往事陡然汹汹,几欲冲垮昭昭那深自砥砺、渐次罔所畏惧的我行我素。世事未卜,今日的她根本无从意料,再过许多年,回溯此时此刻,想当然困心横虑的这一面,却也是释怀的第一面。
情难自禁地,昭昭陷进记忆中步履艰难。重且密的叶影垂在头顶,纷杂细碎的渣屑,顺风筛落,打了她满肩。不愧是赵留鬓大肆铺张建成的番离山庄,秋日里也植遍菁菁草木,葳蕤不差阳春。
挺好,回头谈崩了,容易躲藏,方便逃。
这赵留鬓,哪里真会与她详谈,无非是缓兵之计。昭昭明知他的心思,但碍于琚清商不阴不阳的牵制,也只好见机行事——史先生和琚清商,他们之间不该有纠葛才是,难道这都是琚清商的谋划?
谋不谋划的,昭昭暂且分不出脑子细琢磨了。反正,她从来搞不懂琚清商:曾经被她针对得朝不保夕时不懂,现下被她算计得懵头转向时仍然不懂。明明自小相安无事,同住在偌大一个事机里,照面都没打过几回,如何就招惹上她了呢?
因为掀翻了那几碗被她掺进石子、草叶、炭灰的饭食?因为剪碎了那几件被她塞进蚂蚁、蜘蛛、长虫的衣裳?肯定不会因为,昭昭好好走在路上被她凭空一绊,气不过把她扑摔在地吧?
黄毛丫头那会儿,还可狡辩为年少不更事,后来呢,为何趁事机生变拔刀相向,险些置她于死地?
琚清商的一举一动不恤人言,不伪装、不嫁祸,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欺人忒甚,好似和昭昭结过几辈子的不世之仇。
而昭昭对琚清商,瞋痴怨念不得不尔,除此之外,她只觉着荒谬。
荒谬,真荒谬,黑更半夜与赵留鬓面对面坐进这湖心小亭里,怎么不荒谬呢?
此地造在水中央,只一条连廊接地,一目了然俱是宽阔湖面,僻静自然僻静,但是有些易攻难守。
昭昭把玩着手中的骨簪,暗暗权衡退路,尽管她来前早将威胁言尽:赵留鬓想鱼死网破,大可命人来攻,横竖是他这个富甲一方更惜命的先死。
将才挟持他的银针并没淬毒,骨簪里妥帖收着的,才淬得确确实实穿肠烂肚的毒。
甫一坐定,赵留鬓即开门见山,见得却是云雾缭绕的那座山:“多方随身佩挂的荷囊,可是姑娘之物?”
这倒是意外收获。那日,昭昭心血来潮,想着守株待兔实在不靠谱,留荷囊在手上落灰,不如将其做饵,放出去,说不定还能钓几条小鱼小虾来。于是,她从客栈取走荷囊,又委屈应酬频频多方当钓竿,本也未存指望,没想到,那么快就有大鱼上钩了。
“赵老爷,好歹寒暄两句再入正题吧,怎的这样心急?也好,心急也好,不耽误事情,你我两相省便——我正愁你那常来常往的小倌口风太紧,死活套问不出消息来,寻思着撬上一撬,得了秘辛,再上门拜访。赵老爷,你倒先我着鞭,紧赶慢赶派人来催请了。”
“至于那个荷囊嘛,”她笑,“是我的,如何?不是我的,又如何?”
赵留鬓顿了口气,问道:“你是谁的人?”
谁的人?这荷囊的归属还不止一处?昭昭眨眨眼睛,打起马虎眼:“明知故问?赵老爷不清楚,我是谁的人?”
赵留鬓却不答话了,神色木然,看不明白是在沉思还是在发怔。
昭昭静静看着他,不经意,抓握骨簪的那只手已冒了一层津津的汗。
俄顷,赵留鬓才言语:“赵某贩马起家,早年间立过一个规矩,‘卖马必留鬃’,姑娘,你可知道?”
昭昭“嗯”了一声,道:“略有耳闻。”
“马鬃,是好东西。长在马儿身上,护其皮面、饰其外表;剥离马身之外,可入药,止血止带、解毒敛疮。”赵留鬓缓缓道,“经由我手卖出的马匹,所留下的所有马鬃,都被我亲手做成了马鞭。”
他将重音咬在了句末的“马鞭”二字上,说得好像是马鬃,又好像不是。
“哦,马鞭?”昭昭候着他的下文。
然而,夜风突然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