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可是装死的好手,而今装晕,自然也运掉自如。
没奈何,行走在外,少不得这些保命的小伎俩。她的身手虽然不错,然较真起来也不过尔尔,对付几个臭鱼烂虾还好办,但若真撞上高手,逃都不一定逃得脱,只能装死。
记得有一年,昭昭接了一单跑腿的活儿,简简单单送一盒团饼。事机常有这样的杂活,南来北往运些物件,类似走镖,只是单人单程,轻走、偷行,是以所送物件重量、大小皆得适中——比如团饼,那精贵玩意儿就算适中,一三寸见方的挂锁木盒,掂量在手上,一斤都不足。
路程虽远,过程挺顺利。跋山涉水地送到了,主人家也热情,正要启开盒子烹茶招待,谁曾想,人家见着团饼即脸色大变,摔杯为号,竟窝里斗起来,可把昭昭这条无辜的池鱼殃及惨了。
当时的情况很混乱,刀剑无眼、成团打块,昭昭还手也不是,不还手也不行,勉力招架了一时,抱着血淋淋的胳膊,只能逃。瞅准个口子,她拔腿就跑,卯足劲儿逃得飞快,平生没几次那么急于奔命,腿都快跑断了。饶是如此,免不了仍被误伤,终究还是靠装死逃过了这一劫。
转过头来,独独剩她孤零零一个活人,埋在火烬灰冷后的碎瓦颓垣里,带着一头雾水,和突飞猛进的装死经验。举目四望,分崩离析,那盒要命的团饼也不例外,已在另一处碎瓦颓垣里被烧得面目全非,将一凑近,就能嗅到呛死人的焙火味。
劫后余生,昭昭空白一片的脑袋中,发癫地闪过一个用这团饼做茶来吃的主意。好在,血染、泥污太甚,她罢手了。
……
昭昭一直记忆犹新当年的焙火味。那种经过焦炙的怪异气息,怎么说呢……恰似鼻端隐隐约约的这股味道,混合着茶、酒、香,以及一言难尽的腻,浮泛、悬停、飘溢,来自不远处的一群人。
走在最前头,衮衣绣裳、虎背熊腰的一个,应该是赵留鬓了,长得就丧尽天良。昭昭将脸掩在宽宽的衣袖下,偷偷地瞄,瞄过一遍赵留鬓身后七七八八跟着的几条尾巴,认出来,他们都是屏州城里名声在外的张狂人物。
咦,那个定王世子不在。
正想说,让他见识见识自己出神入化的装死技艺。先前被讥嘲不入戏,昭昭记着仇呢,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旁的演不过他,装死还是可以的。
亦不见琚清商,正好,不想见她。
面对满地半死不活的手下,赵留鬓不恼怒是不可能的。只听他破口大骂,发完好一通火气,又喝令将人都弄醒,然后,那灰头土脸的赵管家便开始带人收拾残局,再然后,他们走近、更走近了。
“老爷,就是她!”赵管家指着昭昭,尖声叫道,“我刚刚,一出来就被她敲了一脑壳!我们的人,都是她打死……打晕的!”
昭昭心内一哂,面上看起来倒无知无觉,连笑纹都没动一下,实则屏气凝神,侧耳去听赵留鬓的声响:
“闭嘴!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我养你是吃干饭的吗,废物!”
……
果然,又骂上了。这次没骂几句,赵留鬓突然停顿,走上近前,迟疑道:“这女子……”
机不可失,昭昭指捻银针,向上一掠,顺势翻起。众目睽睽之下,她攥着赵留鬓的发冠狠狠一拽,使得针尖对喉,控扼住对方的同时,后撤几步,与旁人划开一道间隙。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有几个情急抢出的,将奔上前去,又踉跄止步,不敢贸然。
这财大气粗的,发冠都用琥珀来做,真滑手。昭昭攥得愈紧,冷笑道:“赵老爷,你也不想见血吧?”
一根针而已,威胁到底不足。感觉到赵留鬓的蠢蠢欲动,她又将指尖银针左右一探,补了句:“有毒的,穿肠烂肚的毒,你最好安分点。”
赵留鬓亲自过来,其实是昭昭没预料到的:养尊处优的大老爷,居然要冒着冷风来收拾这种残局?派几个得力的下手不就得了,他总不会没有下手可用吧……事出反常,必定存在不为人知的原由。
“姑娘,你是什么人,叫什么?”赵留鬓还算镇定,“你要见多方,让你见就是了,还想要什么?都有的商量。”
“我想要什么?”昭昭想了想,“我倒是想找赵老爷讨一根小指,可惜你只剩一根了,强取豪夺,不好,不好。”
“……是你?”赵留鬓心头一凉,更凉的,是颈间的针锋。
毕竟是行商坐贾的人,头脑转得迅速。他很快改口否认:“不是你,你进赵府都如入无人之境,何况我这番离山庄,不必闹这么一出。”
昭昭笑了:“赵老爷,你挺警觉的,估计不好骗。可是,你也不考虑一下,不请自来和却之不恭,二者判若两途吗?”
他们正聊得有来有往,却有人难说居心为何,冲昭昭吼了一声:“放手……”
后面的话硬吞回去了,因为昭昭的银针明显松懈,虽然毫发之差,但可见得远离血肉。
“赵老爷,我是不想害你毒发身亡的,可你发现没,想要你性命的,另有其人。”昭昭极轻地嗤笑道。
赵留鬓“哼”了一声,目光扫得有的放矢:“多谢姑娘提醒我。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坐下来,谈一谈。”
当然要谈,能坐下来谈,当然又比争持在此处好得多。昭昭就要应声,突然望见夜色中高立阶间的琚清商。
目光交错间,那扇面半掩着的菱唇分明噙起了笑,却是膈应人的冷笑。
迷漫如雪悬光,她的月白襦裙轻拂于地,逶迤成流云。忽而云散,是风起,也是手中折扇翩翩诱引,晃动耳畔明月珰焕焕,衔眼眸烂烂,却冽冽,似淬过霜刃一般,将阶下的众人钉在这寒夜里。
和以前一样,冷冰冰、凶巴巴,彷佛眼都不眨就要将满世界赶尽杀绝。
秋意日萧索,这疯子扇什么折扇,也不嫌冻得慌……不对,折扇?
是,是折扇,扇面上如锥画沙,题了《诗经》中的《螽斯》一诗,那是史先生的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