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远溯眺过火树星桥认出周一康时,他忽地恍然了一瞬。
大概,是在吴家村看惯了那个攒眉苦脸的周一康,乍乍见着他舒眉展眼的样子,生了些隔世之感。
周一康并非独身一人,汹汹的人流中,他一手揽着位瘦削妇人,另一手牵着个纤弱少女。此二女面色不华,皆带病容,想是他平日里挂在嘴边的妻女。
他们言笑晏晏,好不欣悦,与周围的大多数人一样,正真挚地欢度一个热热闹闹的重阳夜。
也是,当差的人能露什么好脸色,这时不当差了,又逢着佳节可享天伦之乐,理应有这样的好心情。
要过去吗?
要为一己之私,打破寻常人家难得的安宁和乐吗?
远溯不免迟疑,颇踟蹰了片刻,才拾步向他们。
“呀,是世……大人!”
周一康眼神倒好,离着老远瞧见了远溯,即冲他猛挥几下手。他匆匆忙忙要行礼,礼行到一半想起来不妥,又匆匆忙忙携上妻女,穿过人流赶到近前。
“世子殿下!”他总算将这个礼行完,已出了满头的汗,顾不上揩一揩,匆匆忙忙再拽着妻女向远溯见礼。
远溯只受了周一康的礼,便微微侧首,并向那位妇人躬了躬身道:“嫂夫人安好。”
妇人敛衽而拜,见远溯双手虚扶于她,略显干瘪的脸颊上腾起一抹血色,嗡动了双唇,但没开口,只将身子福得更低。她不支身,周一康也不支身,身侧的少女有样学样不够,还有加无已,简直快要屈身伏地了。
远溯无奈:“屏州不曾听闻定王世子的随和之名吗?此处人多嘴杂,你们一家如此阵仗,难不成是想陷我在口舌是非之中?”
他这么一说,面前三人才罢休,满目惶然失措。
“得了,不必多礼。”远溯看向周一康,“我初来屏州,人生地不熟,有些风俗不明,还须周佥事为我解惑。”
那妇人要比周一康有眼色的多,一听此言即拉开女儿,退身一旁,坐到了个杂嚼摊子里。
周一康则随远溯避去了一个少人的巷子口。
巷子口,也是巷子口,同样都是巷子口!周一康自觉窥知秘辛,禁不住暗暗慨叹:这吴……赵姑娘和世子殿下之间,可是不一般!
他实在没想很多,对着远溯,感恩戴德之余,一心还是奉迎:“属下还道吴……赵姑娘怎么在屏州呢!原来世子殿下也来了屏州!”
赵姑娘?
……是昭昭?
赵,她又改姓赵了……为何是赵姓?
远溯顺理成章地想到了赵留鬓。
他笑笑,不动声色地套问周一康道:“我有事耽误了,晚她几日动身。”
“世子殿下贵人事忙!是了是了,也就是四日……哦,五日前,属下刚放班,巧遇了赵姑娘!赵姑娘人善又体贴,还与我称赞殿下的辛劳呢!”
她?昭昭?辛劳……赞我辛劳?远溯委实不敢信。
“近日确实事忙,尚不及与她相见。”他斟酌着言词道,“动身前未曾料及屏州的繁华,只嘱咐了她寻个好住处先落脚,如今入得城来,却不想东西南北客栈遍布,真不知要往何处去找呢。你们既有攀谈,那你可有闻,她落脚何处?”
周一康犯了难:“这倒没问过赵姑娘,额……”
“城西!”他蓦地往西一指,“当日作别后,赵姑娘该是走得这个方向……不对,不对,那几家客栈靠仙灵画坊过于近了……”
仙灵画坊?听着耳熟。想到陆滈递来的那沓信函,远溯记起来,那是青楼楚馆,赵留鬓的产业。
怪道她姓了赵……
远溯心下一动:“仙灵画坊如何?”
“啊,那里……那里是花柳地……”周一康窘迫地涨红了脸,只当是自己记岔了方向,不及悔恨嘴快,先一个劲儿着补道,“属下心粗!这猪脑子,才过去几日竟糊涂起来!属下……定是将东西混淆了,是城东,应该是城东吧……赵姑娘一个女儿家,独自住城西也太不安妥了……”
然而,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儿家。
远溯本来还捉摸不清昭昭的去向,但见周一康这个碍口识羞的模样,倒对她身在仙灵画坊这回事多了几分确信,毕竟,那可最是个坦坦荡荡、不惧男女之间陈规陋习的人。
再者说,昭昭必不会无缘无故选了这个“赵”姓。
原以为要许久才能找到她,没想到,阴差阳错,那么快,便让他得以明月入抱。几番思量,一个念头浮现于心:修夜漫漫,要不,就去仙灵画坊一探究竟?
远溯因这念头而心生雀跃,暂且维持住平淡的表情,他有意探问周一康道:“吴家村的案子不小,按察使司可予你嘉奖了?”
“世子殿下抬爱!属下……”周一康面上受宠若惊,语气里却听得出沮丧,“属下没本事,素日只求混口饭吃,不给殿下添乱已是祖上烧高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