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总要留足静观其变的茬口,只消稍安勿躁,或可坐收渔翁之利。
连日来好不容易睡上安稳觉,远溯又开始做梦。
梦里,一如既往,他重又被关进了那个黑魆魆的山洞——
山洞依旧深不可测,而他像块破石头一样歪瘫在地上,那具已然被冻得几乎无知无觉的躯壳……似乎在给兽嚼吃着,因为萦绕耳畔的,分明是啃食后的吞咽,和非人的、如有怒意的咆哮。
然又似乎并非这样,他不觉得痛,身体也还可以动,尝试着牵引手脚,很顺利,于是挺身、站起,尽管人像是离地在飘。
不过这一次,十年如一日令他不寒而栗的深处,好像……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在蛊惑他、驱赶他身不由己地走进去,一直走,更近、更近,继续朝里走……
他魂不附体地迈去了第一步,恍恍惚惚欲停止,几次念头刚起,随之就出现一个刺耳的声音尖利似在嘶叫,歇斯底里的,间或又温情脉脉的,会喋喋不休地劝说他:去吧,过去吧,看一看,只是看看……
无心思索,也无从分辨走进了哪里,铺天盖地只是黑,稠密的、窒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正当他不知缘由地在这片黑里竭力摸索时,兜头盖脸一声“砰”响,整个人天旋地转,犹如被人一拳重击面门,踉跄着,快要砸倒在地……
他鬼使神差地驻定了,脑子里空空落落,眼前还是那片黑。
而后,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滔滔滚滚,只一刹那,都不及屏息的一刹那,就将他冲垮、淹没、埋藏……
冷,钻心刺骨的冷……
……
远溯猛然坐起身来。
大梦初醒,一时间分不清是幻是真,周遭大片大片的黑仿若还是梦中,可这黑里夹杂着鼓吹喧阗,听得到模糊但明确的欢笑、侈谈、絮语……
都是生动的吵闹,在这烟火尘世。
……可他不在这个尘世里。
嘭,嘭,嘭——
他的心跳声盖过一切嚣杂,回响房间中,以至于寰宇皆震荡。
紧紧按住胸口,一身冷汗扑簌而下,濡湿衣衫,浸透全身。
远溯跌跌撞撞地点亮了烛台,直到暖融融的浮光取代无边无际的暗,方才知觉自己的一颗心还揣放在原处。
是呀,他活下来了……
灯火昏黄,满室莹莹。
只是,不见那个瞌睡的吴孟娘。
……昭昭,她叫昭昭。
她应允的白纸黑字、真名实姓,未尝出尔反尔,她果真不曾有过半句虚言。
惊魂甫定,远溯就这么想到昭昭,惦念起那个鲜活又宁和的她。
入屏州后,他专程找门司查了“孟娘”这个名字,难为得几个小吏嗫嗫嚅嚅的支应不得。好不容易推出一个来回话,还是个带了哭腔的:“大人,这半月里的‘孟娘’,不过千数,也成百了,您,您要寻哪一个呀?”
孟娘,一个湮没人海中的名字,并不配那样的她,但是,昭昭不同,夺目、彰明,人如其名。
或许,不该放手,留不住也要留。
人海茫茫,何时方得相逢遇?
多希望,就在下一瞬,如愿以偿。
??咻,啪——
是焰火,纷纷灿烂如星陨,照彻沉沉黑夜。
外面,夜市应该正繁闹。耳闻屏州殷富久矣,并未亲历,眼下困意已无,远溯索性穿衣出门,随意闲走。
这日天阴,沈沈的寒月映着墨色的空际,越发显得天色郁暗,更添萧瑟秋风中几分寒意。民间传有“重阳阴一冬冰”的说法,今年的重阳这样冷,只怕接下来将是个冷冬。
远溯负手而行,任夜风吹起他的衣袍。风里,有焰火的硝石味、各色吃食的香气、秋菊的芬芳、银杏的异味等等,而最多的,还是活生生的人的气息,姑娘们的脂粉香、男人们的薰衣香、室人的药味、醉汉的酒气……
四面八方都是人,彷佛全屏州的人都涌上了街头。
要说市井里的纷华靡丽,屏州倒还不及京中,但要论人烟辐辏,京中的确不比屏州。
远溯穿行在人海中,远远地,竟望见个熟面孔,周一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