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娘行止不拘,睡也睡得恣意,团了被子在身前,拥一半扔一半的,没个好样儿,好在炎熇犹末伏,不必担心着凉。
远溯在她身畔坐了大半个时辰,整壶的茶水都快喝空了,几次把床边欲掉不掉的被子捞回去,还不见她醒转。
他是渴极了,足足两日滴水未进,又奔忙了半日不遑暇食,尽管中间抽空用了些饭食,终究仓促。此刻得闲,满心的挂碍暂放了放,无滋无味的茶渣子都能饮得风雅,着实是苦中作乐。
他也是困极了,撑着下巴,盯防着那床不安生的被子,眼皮跳得却比被子不安生,看着吴孟娘睡得这样香甜,困意益盛了。
不知不觉间,他打过一个盹儿,再睁眼时,日头已渐斜了。
吴孟娘却总是醒得更早,正端详着他,问了句:“你怎么还在这里?”
落照度窗边,将她的眉睫点染上璨璨的蜜黄色,那颗小痣嵌饰其中,特地寻方更点睛。
“你晓得我来?几时醒的?”
“你一来我便醒了,懒得起身,想着,反正你也非是为杀我来的,那我索性就不迎你了。”吴孟娘平躺回去,舒坦得阖眼,“我又想着,要是你真为杀我来的,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我咎由自取,索性就又接着睡了。”
“你倒是泰然自若。”远溯推了推手边的食盒,“我听他们说,你只吃了一碗饭,想是没胃口。厨下刚好做了些冷吃的开胃小菜,有撒拌和菜、肉生法、菊苗齑芦菔、银丝冷淘,和新摘的山梨、野桃子,我试了,都还可以入口。即使食不甘味,你也将就用些吧。”
“……你应该没听他们说,我用得是个海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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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溯当然听说了她一气吃了一海碗的饭这回事,正因听说了,只怕她吃得不好,专门拿了严峙命人为自己单独烹调的饭食来。什么胃口,都是他找得由头。
他此举温柔小意,但落在周一康等人的眼里,可非怜香惜玉,而是坐实了他偷香窃玉的风流之名。
周一康他们留在村里时,几个臭皮匠反反复复推敲,将严峙给得那几句准话拆解了个支离破碎,并且多方打听了吴孟娘其人的由来、经历,群策群力,给远溯演绎出了一个陈言老套的艳闻来:京中的风流世家子邂逅乡野的娇蛮田家女,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
定然是如此故事,不然这位一贯执法严明的世子殿下,怎能容她一个无名女流大庭广众肆意伤人,还讲明要“亲自治罪”呢?这哪是要治罪,分明是在护短,当着众人的面避嫌罢了!到底人家王孙公子会说话,这弦外之音,不细细捉摸,还真弄不明白了。
怪不得严大人说世子殿下“怜香惜玉”,还千叮万嘱别“自讨苦吃”,都是在明示他们、敲打他们呀!
通了,都通了,周一康与同僚们茅塞顿开:什么怜香惜玉,是偷香窃玉!什么自讨苦吃,是审时度势!这位吴姑娘,可得当心不能冲撞了。
周一康等人虽生了阿谀奉承的心,但他们身在门庭冷落的例州,顶头上司又憨厚,官场上不过是熬资历,没一个搞得来卑谄足恭那一套。他们也是唯恐弄巧成拙,左思右想,打算以满腔热忱鞍前马后。
因此,当远溯一回村,将一提起吴孟娘,侍候一旁的周一康就忙不迭地事无巨细起来:他们怎样安顿好周围不搅扰吴孟娘,怎样小心翼翼隔门隔窗不肯有损姑娘家清誉;而吴孟娘又是怎样通情达理未出过屋门,怎样热心快肠在村子喧嚷时飞出几把菜刀,怎样平易近人愿意和他们同桌而食。说到海碗这一节,周一康还特意举着两只手比了个大小,以夸奖吴孟娘不同凡响奇女子也。
恭维之余,周一康由衷觉着,吴孟娘是很蔼然可亲的:“吴姑娘吃起饭来,那叫一个香,叫人看着就食指大动,我今日就是托了吴姑娘的福,多吃了一碗饭呢……要是我女儿能有吴姑娘这胃口就好了,小人儿从胎里带了弱症,都长到十来岁了,还瘦巴巴的像只猴崽子……唉,多灾多难的孩子,难养呀……”
严峙全程阴沉了脸听着,周一康说了多久的吴孟娘,他就气咻咻地瞪了多久的周一康。绣眼郎君已然摇身一变炸毛的老母鸡,要不是远溯在,恨不得上嘴啄他个头破血流。
偏偏周一康还看不懂人脸色,以为严峙听得专注才横眉努目呢,心中沾沾自喜,颇与他挤眉弄眼了一番,以示二人心心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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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溯都这么客气了,吴孟娘也就不跟他再客气了,捧了食盒就开吃,吃了几口,道了声谢,又吃几口,问他道:“你找我,还有别的事呀?”
远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向她摊开一只手:“我来找你拿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