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不好了。”阿娜直戳了当地说。
瞥见她眼底的神色,阿娜问她:“同情他?”
乌玛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起码在我们这里很常见。”阿娜放下手中的药箱,从柜子里取了一小壶烈酒,“喝吗?暖和暖和。”
乌玛摇摇头。
“雪山脚下有座宫殿,宫殿里住着一个王,王统治着这片土地,王年轻时还算贤明,但现在老了,眼睛耳朵都装不进底下人的苦难了。”
阿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所以落在子民身上的枷锁越来越重,一部分人不堪压迫,集结起来反抗。”
“可惜没成功,白白送了命。”
“王很生气,杀了造反的人,再把他们后代的腿通通折断,瘸了腿的人没了反抗能力,一辈子只能老老实实干活。”
“折断的腿,就是王给他们套上的笼头,让他们安分做一头合格的牲畜。”阿娜咽下烈酒,面无表情。
“康吉是里面最小的孩子,捡到他时,他的腿差点全烂了,高烧烧了很久,我忙活三天勉强给他捡回一条命。”
这是阿娜第一次跟她讲雪山下的事情,乌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由阿娜继续讲下去。
“我有个妹妹,比我小很多。”阿娜突然谈起了她妹妹。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也是反抗者的后代。妹妹背着他逃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追兵,只有成片的山林,没人能找到他们。”
阿娜瞟了她一眼:“你不用同情他们,那是他们的选择。”
“康吉也是,是他选择活下来,选择不被人看轻地活着。你越是同情他,他才越是可怜。”
“雪山是仁慈的,也是残忍的,它怀抱顽强的生灵,也会带走怯懦的人,这是雪山的法则。”
“康吉会活下来的。”
乌玛抿了抿嘴,指尖划过腹部的绷带,嘴唇微微开合,有些干涩:“那为什么独独照顾我?”
“因为你的伤能痊愈,只需要一时的照顾,康吉的腿治不好,没人能照顾他一辈子。”
“……”见乌玛陷入沉思之中,阿娜没有打扰她,阿娜正要掀开帘子走出去,乌玛叫住她。
“等等,还有一件事。”
阿娜站定,回身看她。
“我在河岸边发现了熊的脚印,但我没看见熊,不确定脚印是之前留下的,还是最近出现的。”
阿娜有些诧异,冲她点点头:“好,我明天去河岸巡查,你跟依扎说不用去那了。”
那天晚上,因为雪停了,显得很静谧。
乌玛睡不着,她看着从缝隙里透出来的月光,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很平静,没什么苦恼事,记忆零零碎碎的,也没有执念。
可就是睡不着啊。
“呼呼——”风声大了,乌玛翻身看向门口,有人开门出去了。
她坐起身环顾四周,阿萨瓦的床铺空了,其他人都还在安睡,目光在阿娜的身上停顿了一下,她犹豫片刻,跟着出门。
推开门,乌玛眯了眯眼,月光很亮,映在雪地里像渡上一层银。
抬头看向月亮,乌玛总觉得,黑夜其实是一块黑布遮挡住天空,而月亮就是黑布上破的洞。光穿过洞口,把光明撒向人间。
什么声音?乌玛听到了些很细微的声音,有人在低声祷告。
她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巨石上坐着一个小孩,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轻声念诵,月光抚过他脸颊,像一位看不见的长辈在抚慰他。
是阿萨瓦。
乌玛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注意阿娜出现在她的身后,乌玛被吓得后退两步,差点撞到墙,阿娜伸手护住她的后脑,让她不要出声。
“你去睡吧,这里我看着。”
乌玛回头看了一眼阿萨瓦,对阿娜点点头,转身回屋里。
第二天清晨,阿娜就出发了,他们几个小孩子留在土房看羊。
羊圈底下垫了枯草,四周拦了松木皮儿,头顶盖了盖儿,为了让羊能挨过寒冬,羊圈还挨着暖房。
暖房是专门发酵肥料的小屋,冬天暖乎乎的,到了春天,发酵成的肥料埋在地里,草会长得更茂盛,不用赶着羊到处跑。
“天暖了把它们赶出来晒晒太阳,不然会生虫病,虫会把羊毛啃秃。”米娅拉着没放过羊的乌玛走出羊圈。
“这样有用吗?”乌玛问。
“虫病轻就有点用。”阿萨瓦回头,把最后一只小羊羔赶出去,“太严重的要泡药水。”
他们走到屋前的巨石上,阿萨瓦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快来,坐这。”
乌玛想到昨晚的事情,有些怔愣,此时阿萨瓦的表情毫无异样,好像昨晚月下祈祷的人不是他一样。她总觉得那时的他情绪很低落。
“乌玛别愣着了,快上来,我拉你。”依扎伸出手。
“别拉她,乌玛背后有伤,等会又裂开。”米娅伸手拦住依扎,她左右张望,看看有没有小一点的石头,可以拿来垫脚。
她眼睛忽地一亮,正要去搬。
查克把不太乖顺的头羊拴起来,朝他们这边走来,看到米娅在忙活,小跑过来帮着一起搬,依扎和阿萨瓦注意到这边,也跳下去帮忙。
康吉也想上前,被查克挤开。
“人够了,别添乱。”
康吉不说话,跟着乌玛站在一旁。
“成了,上来吧。”
乌玛踩着简易石阶上去,同几个小孩挤在巨石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晒着太阳,很暖和。
“冬天快过去了吧?”
“早着呢,还要等一两个月吧。”
“哦。”
“怎么了查克,干嘛问这种问题?”米娅问。
查克手里拿着一块石头,漫无目的地在巨石上敲敲打打,短眉毛纠结在一起,阿萨瓦用手臂撞了他一下:“到底怎么了?说啊。”
“昨天我帮阿娜磨斧子,看到她手冻裂开了。”
“我去熬些羊油给她擦擦。”依扎起身,仗着个子高,一下子跳下巨石。
“阿娜出门不都带手套吗?”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乌玛疑问。
“有时候打猎要摘手套。”
乌玛不理解。
“鹿住在山崖上,悬崖峭壁几乎没有人能落脚的地方,能踩的地方就这么宽——”米娅捏着食指大拇指给她比划了一下。
“顶多能放个脚趾头。”
查克接话:“不想掉下去只能趴在石壁上,用斧子卡在缝里。斧柄沾了雪水很滑,戴手套抓不稳,很容易栽下悬崖。”
“而且碰上又干又冷的时候,戴手套也不顶用。”康吉说,“我去看看药箱,上次的草药还没有剩。”
他扶着石头下去了。
少了两人,岩石上暖乎乎的“包围圈”缺了个口,乌玛缩到中间,其他人给她让了让地,让她待得舒服些。
正午太阳烈,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乌玛抱着膝盖睡着了,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身上又沉又热,差点闷出汗来。
她挣动一下,从皮袄里探出头来,正好看见米娅冲她招手。
“乌玛你醒啦!阿娜抓了鱼回来,来看看吗?”
“我就来。”
乌玛低头看向手里的皮袄,大小不一,想起每人只有两件皮袄,弄脏了小孩们就没有换的了,她小心翼翼抱起这几件衣服,顺着石阶下了巨石。
乌玛走过来,阿娜正在教依扎剃鱼鳞。
“让我也试试!”米娅看得跃跃欲试,噌一下站起来,想自己动手,被阿娜按了回去。
“你太小,手掌抓不住鱼,让依扎来。”
米娅失落地蹲回去。
依扎第一次处理鱼的鳞片,刮得鱼鳞到处飞,鱼皮坑坑洼洼的,鱼鳞和血水溅到脸上,看着好不狼狈。
她虽然很紧张,却不见初次屠宰活物的害怕和不忍。很多人第一次做这些事都有点畏缩,可依扎半点不怵。
米娅也不怕,她盯着依扎手上动作,难掩好奇。
“乌玛。”
“嗯?”乌玛又走神了,她问,“怎么了阿娜?”
“你试试。”
米娅接过她手上的衣服,乌玛后知后觉拿着刀,学着依扎用刀背刮鱼鳞。阿娜静静看着她自己摸索,没有出声指点。
乌玛不得要领,索性直接用刀尖把整张鱼皮剔下来,起初握刀还有些生疏,划拉两下动作流畅起来。
以前好像做过这些事。
“做得不错,剩下的依扎继续。”看了一眼,阿娜就喊停了,把活儿重新分配给依扎。
“乌玛叫查克他们把羊赶回羊圈——米娅,看着点灶火。”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传来查克的笑声,乌玛走近一看,一只小羊羔侧躺在地上,四条腿乱蹬,底下似乎压着一个人。
“……康吉?”乌玛踹了一脚羊后腿,羊翻身站起来跑了。
康吉满脸憋红地爬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
“早说你搬不动了。”小羊羔没跑远,查克拽着它羊角往羊圈里拖,路过康吉他扁扁嘴,有些嫌弃。
几只落单的羊被阿萨瓦拿杆子赶回羊圈,他路过康吉的时候也没说什么,倒是和乌玛打了个招呼。
康吉低着头,还在拍打衣角,脸上还带着些许窘迫。
“走吧。”乌玛招呼他一声也转身走了,走得不快,康吉勉强能跟在她身后。
“这鱼这么肥!”查克看清依扎手里的鱼惊叹。他抱起羊羔往羊圈里一扔,火急火燎凑到鱼前,眼神放光。
“估计这条鱼被冻傻了,从湖游到河里,刚好被阿娜逮到,便宜了我们。”
乌玛看向阿娜,阿娜点头:“那确实是熊爪印,但我没碰到熊。你们最近都小心点,别往上游跑了,熊很狡猾,会跟到家里来。”
“熊?”
旁边的几人听到米娅的惊叫,都纷纷好奇地伸出脑袋:“什么熊?”
“你们上次巡河,乌玛发现了熊脚印。”
“乌玛好厉害!我们都没发现。”几个小孩叽叽喳喳,表情不一,或惊讶,或庆幸,或后怕,或懊恼,只有依扎沉默不语。
“熊都危险,尤其是饿狠了的熊。”阿娜提醒道,“我没逮到它,你们就待在家。”
一条鱼不够七个人分的,虽然米娅他们是小孩,可正在长身体,吃得不比乌玛少。
每人围着大锅,各分了点鱼肉,就着鱼汤吃了些馕。
乌玛喝了口鱼汤,坐在原地眯起了眼睛。她这几天胃口都不太好,现在看起来行动自如,但有她自己知道,脑袋的刺痛仍未消散。
耳边笑笑闹闹的声音越来越轻,后面默契地一起消失。
几个小孩除了啃馕,嘴巴没再张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在同伴间不停流转,嘴巴是闭上了,眼神倒是“聊”得起劲。
直到最后一人吃完,所有人才散了,各人收拾自己的碗,依扎抢先端起石锅里,阿娜看着她离开,没有说话。
晚饭过后,太阳彻底落山了,乌玛打了个寒颤,决定不再在外边游荡。
“阿娜,明天让我跟你一起打猎吧……”不远处有人在争吵,准确来说是单方面的争吵。
“再等等吧依扎。”阿娜的声音很平静。
“等不了,阿娜你看,你的手都裂了那么多口子,手套里都是血,有我帮你轻松些。”
“不行。”
“阿娜,让我帮你吧。”
“你还帮不上忙。”
乌玛无意偷听,搓了搓手,把脑袋缩进绒毛大衣,左右看看辨认一下方向,朝着温暖的土房走去。
她走后——
“我帮不上忙谁帮得上?乌玛?昨天我听到了,你答应乌玛一起打猎也不同意带上我。”
“你和乌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依扎……”
另一边。
乌玛揉了揉脸颊,探进衣服摸摸身上的绷带,刚刚一连好几个喷嚏,差点给她伤口又崩裂了。
可能回来的时候遭风寒了。这么想着,她往炉子边凑近了些,只是屁股没曾坐热,就被米娅扯着袖子拉回来。
“别挨炉子那么近,待会儿燎到衣服。”
“可是它好暖和,太阳一样暖和。”
“那也不能靠太近。”
乌玛看着她不说话,脑袋埋在毛绒绒的领子上,只用一双缀着火光的眸子盯她,直到米娅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坐远些,我给炉子加把火,这样总行了吧。”米娅拾了些干柴往炉子里塞,用火钳拨了拨,火烧得更旺了。
米娅一边嘟囔着“到底谁才是小孩子”一边走开,她身后,乌玛裹着大衣把自己团成球,心满意足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