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白梅如雪一夜之间席卷整个汴京。
吉兆。
至少,对“六分半堂”来说如此。
方应看并未立刻返回“不戒斋”,而是先去见了雷纯,商谈要事。
在江湖中的知情者看来:雷纯毕竟是小侯爷曾经深爱过的女子。甚至,他险些为她而死。
知慕少艾,无可匹敌!
纵然天女飞升,方小侯爷的退而求其次也不会是朝彻子,而是雷纯。
美艳跋扈的朝彻子,不过是亟待“有桥集团”除去的敌人,注定被骗身骗心,再打落云端,一脚踩进泥地。
以彭尖为首,受过朝彻子鄙夷的人们,迫不及待一睹她恸哭流涕的丑态。
等日后他家侯爷娶了正经夫人,朝彻子便是见不得光的玩物,闲暇时发泄□□的消遣,恐怕连“小夫人”的名分都混不到哩!
大家都猜测,朝彻子一定会完蛋!
老子没了,斩草要除根,下一个便是女儿。
然而,雷纯却对众人的看法莫衷一是。
她婉转而坚定地对心腹说道:“杀了父亲,自然会想尽办法弥补她这个女儿‘赎罪’。”
事实上,她猜的不错。
但一切的前提是:朝彻子肯装聋作哑。
立于崖畔落泪之际,方应看、方拾舟、方小侯爷想尽了人间美事。
虽然巨侠义父已殁,但念在多年的养育之恩,他不会令方家的血脉断绝。
他会大发慈悲地使方袭予怀孕并诞下属于他的孩子,他与方家真正的融为一体,不分你我彼此。
这样一来,想必义父也能含笑九泉了吧?
——姊姊。我怎么会舍得杀你?
——姊姊,我们注定要做一家人。
他还盼着她,为他生儿育女呢。
只是他的宽宏慈悲何其狠毒,竟要一个女子揣上杀父仇人的种。
不仅利用她重创巨侠的神志,且不费吹灰之力就使“方袭予”变为他的共犯。
他到处还散布谣言,宣称“失散多年的女儿隐瞒身份,诱骗义弟发展出一段不伦之情。方巨侠承受不住打击,为女儿的行径羞愧难当,无颜面对世人,怒极而跳崖!”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在武林不胫而走,大家纷纷跟风谴责:“真是逆女!”
——巨侠摊上这样的女儿,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
大部分人虽不认得方袭予究竟是谁。
但她的名声已然臭不可闻!
臭了名声的方袭予得不到任何帮助,可她依旧决定孤身去干一件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大事。
回到地窖,她先取了箭,然后又取了一张金线乌弰的六石弓。
无论死的是父亲还是师父,对朝彻子来说,报仇没准就像人要吃饭喝水。
又有哪个人是带着悲痛恨意去吃饭喝水的呢?
仇肯定要报。
一开始大家只是觉得:也许在十来年后,神通侯府会出一桩灭门惨案吧?
谁也没料到朝彻子会出手,或者说出手那么快、那么直接。
……
不久前三合楼被炸毁,“有桥集团”与“六分半堂”的首脑便定在了京郊的一处隐秘梅园相见。
——青春年少时,二人还在这约过会。
故地重游放眼望去每一株冻人寒风中的梅树,俱是小侯爷命人为她所植。
那时的情深意切还仿佛历历在目。
那时的人也依旧男俊女美。
歇山顶的亭子均匀铺着青瓦。
与方应看对坐的雷纯,眸底忽地便起了微不可察的震颤。
小萼点珠光,瘦癯的老梅树枝头,不知何时矗立了一位神态高贵、浑似金母元君的美貌少妇。
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她带着浓重的倦态与失意,睨视雷纯,打出一记噤声的手势,恳请对方不要声张。
雷纯果真就没有声张。
气定神闲的微笑,去说话,尽职尽责吸引着方应看的注意。
连余光都控制的恰到好处。
高谈阔论中,隐在暗处的女人默默挽起了弓。
洁白的花瓣簇簇而落。
她并非左撇子,却是用左手开的弓。
在暗室里待久了,她的眼睛已经有些受不得雪野反照的银光,准头或许也不太行。
但这些都没关系。
因为箭矢本身会帮她弥补不足。
——某日,她手持此箭,直指苍穹之上的飞鸟。箭矢离弦,本是略有偏移的轨迹,却在空中仿佛被奇诡的力量拨正,划破长风,呼啸着直击飞鸟。又有一回,她将这支箭对准了河中。但见箭光一闪,瞬息之间,河面涌起夺目的鲜红,一条翻着肚皮的鱼儿缓缓上浮……
而伤心小箭是以情为弓、爱为矢,伤尽了心、绝尽了望所发之箭,用的是无所住之力,也就是俗称的“无情力”。
爹爹、娘亲、师父、乃至同门师弟无一不丧生在方应看手中的女人,此刻也早已伤尽了心,绝尽了望。
天下虽大,却只剩她孤身一人。
弓如满月。
她拉开了弓,同时也落下了泪。
浑似碎白水晶的水珠,从她那因初孕而分外光泽艳丽的脸庞滑落。
她与男子谈情说爱,本就是为了发那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