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这模样找唐非鱼要馒头的?
夤夜的烛光中,魔一般神一样的公子凝视着,替她将垂落的发丝勾向耳后。
肌肤泛起颤栗酥麻。
分明是事后爱怜至极的举动,却给人毛骨悚然之感。
宋廷重文轻武,蔡京的公子便罢了,谁叫世人迂腐庸俗,自己出身草莽终是差了一筹?虽说英雄不问出处……
可唐非鱼那样的渣滓凭什么?
论容貌风度、论权势、论财富、论武功,他哪点是唐非鱼能比上的?
——他如今的想法就与当年的元十三限如出一辙,惊人一致!
元十三限自信样子长得比诸葛先生好看。元限高大,诸葛矮。元限俊,诸葛只有一张带点女性化的脸。元限也自觉武功远胜于诸葛,而且他对小镜情有独钟、深情专注。诸葛却一向都有很多女人,一向都风流蕴藉。
方小侯爷从未将元十三限死前的告诫听进半字,因为唐非鱼实在与诸葛差的太远!完全不能一概而论嘛。
况且朝彻子也并非真帝姬!
冒牌货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神通侯,与蔡云一道嘲讽他为鹰犬?
她那日的讥笑声,至今仍像愁云惨雾,缭绕在小侯爷心头。
挥之不去。
方应看从不自卑。
他自恋得很,只是不满被朝彻子这样的女人奚落。
冲着那声略显敷衍的“夫君”,他端来一碟花糕给她吃。
其实,此前还从未有女子如此唤过他。
一则未经小侯爷点头应允,群芳自怯,不敢有逾越之念;二则他心中所愿闻其声之人,偏偏吝于给他一抹绵绵的呼唤。
没什么特殊的。
听到那声“夫君”,内心却不觉有丝毫的甜蜜。
他想,这一定不是因为对方不走心的缘故,而是他不爱这女子。
不爱,所以无动于衷。
但爱情的可怕是:易发难收,如箭离弦。爱情也总是不讲究来龙去脉。
中看不中吃的糕点在会客厅摆了将近三日,已轻微味变。
说到底,朝彻子不值得神通侯府的厨娘这么晚为她开灶。
——哪怕仅仅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再者,谁会昏了头将阶下囚与心上人一视同仁、嘘寒问暖?给她一叠花糕已是方小侯爷难得大发善心了。
“多谢。”
不知他脑子里的弯弯绕绕,一见那碟花糕,朝彻子便展颜。
近看起来,她眼尾勾人心弦的上翘。眼神说不上柔情蜜意,但极真挚。
花糕中的枣泥馅原就略带酸意,却也因这酸甜交织的口感,让人难以察觉其是否变质。
好在自七月流火后,八月连下了几场雨,暑热渐退,虽放置了些时日,却还未至于馊到能让人腹痛腹泻的地步。
朝彻子跪坐席间,拿起一块花糕,轻巧地一分为二,鹅颈微垂,细啃慢咽,仿佛这便是世间最美味之物。
“对了……我叫什么?”就连如此重要的问题,都是在她酒足饭饱,望着方应看离开时背影的轮廓,才想起要问。
“夫人姓袭,单名一个予字。”方应看顿住脚步,却并未转身,语气温柔而悯恻。
她又问:“你今年多大岁数?”
“二十有五。”
“那我多大?”
“较为夫年长三岁。”
黑暗中朝彻子的手心悄然攥着半块花糕。
对方虽答应明日再来看她,但身处暗室晦暗无光,她总会惶惶,担心哪天对方将她给忘了,那她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半块糕点聊胜于无,却也只有如此,她才能生出丝底气了吧……
方应看倒是未曾食言。
每日见他时,便是那女子最欢欣雀跃的时刻!
咬着红唇嗔怨道:“你怎么才来啊?人家都醒好久了……太无聊了,这儿什么都没有。”话落,索性将脸蛋一偏,再不朝他望去。
方应看乐得哄她。
演到最后,真真假假、如梦似幻,怕连他自个都搞不明白究竟混进去了几分情意。
作为风月场中的老手,他拿下痴痴呆呆的朝彻子可谓是迟早的事。
朝彻子尚无从意识到自己被当做牲口圈养,对方应看的到来可谓翘首以待、欢迎之至,甚至是真心实意感激他的照顾,为对方不愿甩掉她这个“麻烦”而感动不已……
她并不以聪慧见长。
在义弟五岁能属文、口齿伶俐的年纪,她却还热衷于去撵村口的小鸡小鸭、不与其他孩童玩,反倒捉着动物说话。
戒备心松懈,她便与被方应看愚弄的“天下第七”一般可笑。
第一日,方小侯爷带来了张古琴。
不知是哪位趋炎附势的地方官贿赂,放在侯府库中许久,无人问津。
“有桥集团”的探子在汴京一番细查,竟真寻到了些颇有意思的东西。
他遂以元十三限的爱徒为乐。
——谁叫她本来就是干这行的呢?
身居陋室,美人衣衫松垮,膝上一张仲尼式的琴,拨起来如渭水洋洋,以至她的神韵看起来都沉静了几分。
恰似春山夜静。
琴身经过多次的髹涂、打磨,形成黑亮的漆面,衬得她胴体越发柔腻白皙。
恍惚比世间月色、雪色更动人。
从《风入松》到《凤求凰》,共奏了十曲,一个音没弹错。
便是小侯爷想效仿“曲有误,周郎顾”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