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施微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是下了榻，翻出一把骨梳，自顾自梳起了头，“想来我大限已至，你一会帮我梳个头，再找件合身的衣服，到时候就不必再麻烦了。”

暨白听懂了她说的“合身衣服”“不必麻烦”什么意思，她是预感到自己要死了，所以提前准备好，只认命静等死亡了。暨白拿着骨梳为她梳洗，不知不觉就紧咬住了唇，泪水无声地从眼眶中涌出，滑过脸颊，在下巴处汇聚成水滴，悄然落在她销瘦颈窝里。

“暨白，我不想要记忆了。”林施微梳洗后，换上一套显贵却有些宽松的华服，眼睛里是许久未出现的明亮有神，“你帮我把记忆抹去了吧。”

暨白双手紧握成拳，肩膀耸动微微颤抖着，生怕一开口，就会让她散了气，只低着头闭嘴不言。

林施微艰难站起身，钻进了他的胸前，又与他对视，笑着问了一遍，“答应我，把我的记忆抹去吧。”

暨白赶紧抱住她，搀着她躺回榻上，“你如今说这些做什么？记不记得又能怎么样？你……你要珍重身体，好好……活着才是。”

林施微却不依不饶，“我只有这一个心愿，你就答应了我吧！”

暨白心里难受，他只是个面对生死无能为力的普通人，不明白族长让他答应的是什么。放在平日里，即便不明白，他也愿意哄骗了她，让她开心。

只是如今，只怕他一答应，她就立刻要死了，暨白张了无数次嘴，却始终说不出答应她的话。

“你应不应？应不应？”林施微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她实在不想下辈子一睁眼，就重复这一世不断回忆那个画面的过程。

即便最艰难时，她都没有逃避，放弃自己的记忆，但是这一次，她做不到，实在做不到消化那段记忆中的那段事实了。

“暨白，不要让我死也不瞑目，好不好？”到了最后，林施微声音已成悲鸣，如同泣血。

“好！我答应你！”暨白忍痛应了一声，然后紧张地盯着族长。

果然，下一刻，她便笑着歪倒在一边。

暨白颤巍地用手试探她的鼻息，却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生气。

“族长！”

暨白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毫无生气的熟悉面孔，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却是无尽悲痛，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沿着脸颊缓缓滑落，滴落在冰冷地面上。

他缓缓蹲下身子，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碰着她的脸庞，就像往常一样，但是她再也不会轻轻睁开眼睛，温柔地对他笑了。

她死了。

悲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仰天发出一声绝望嘶吼。

他只觉得满腔怨恨，却不知道此时该去恨谁。

暨白趴在榻前良久，直到宫人都开始哭丧，劝他先为她整理后事。他才抹了把泪，站了起来。

他该恨商王，恨王都那套吃人的礼法，恨王都那些残酷冷虐的蠢材！

.

河亶甲九年，将族长下葬安置后，暨白怀着满腹怨怼，来到王都。

兜兜转转了一年，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真正该报复的人是谁，他要蹲守在宫前，只要河亶甲出现，就与他同归于尽。

只是三天后，暨白在宫前听往来的侍卫臣子们说，大王死了。

河亶甲死了。

而新上任的大王，是王子滕，是试图以青铜礼器代替人祭的仲丁之子。

听说这位大王也不喜人祭，与王室贵族徒生许多嫌隙，正有意迁都至耿地。

不喜人祭的大王……

为何河亶甲不早死四年呢？

为何这大王不早登位四年呢？

不喜人祭的大王，自然不会对人施以胹祭。他……该继续怨恨新大王吗？

若是不该，那他如今该何去何从？

暨白知道自己该回去了，河亶甲死了，正好能留他一条命，让他回去侍养双亲，抚养弟妹，可是转过身往东，双腿却沉重地坠拉着他，让他一步也迈不开。

族长死了，紧接着河亶甲也死了。

他怎么这个时候死了呢？让他都无了用武之地，不知道该怎样度过余生了。

时间这么巧，是不是族长化作鬼神带走了河亶甲？

可若是河亶甲死后鬼神之力更盛，族长打不过他怎么办？他生前是大王，又有诸多牺牲品祭祀祖宗上帝，若是他死了找族长算账，族长不敌他怎么办？

暨白想到此处，双脚立时就能动弹了。他拔脚往王陵跑去，他生不能亲手杀了河亶甲，死也要阻止他继续欺负族长。

王墓有四条墓道，只要从其中一条钻进去，就能见到河亶甲。可是暨白刚跑到王陵区，就被人喝骂训斥。

但是他没有听，他只想着如果能冲进去，将河亶甲的尸首破坏了，不仅是为族长和父母兄姐报了仇，也能让河亶甲死后不能成为鬼神。

但现实里，他一人之力到底有限，还未冲到墓道前，就被旁边的王室卫队给斩杀了。

还有意识的前一秒，暨白并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只想着，他去另一个世界找到族长侍奉她，也算是一桩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