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止很快抛却黑历史,投身FPS怀抱。
正如挑灯速览的几大部文学瑰宝不能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迹,令他心驰神往的笑靥抑能随蹉跎岁月渐行渐远,最后他已能心无旁骛地在橙汁味汽水与冰矿泉中选择后者,并认为玩抽象削减歧义的思想才是哲学家留给后现代的真理。
只是,在多年后的拐角,当他即将伸向一瓶冰矿泉,耳畔再响起她熟悉的问候。
“你喜欢吗?”
王止措不及防。只见一抹碎花裙曳过货架底,款式类同散落的紫罗兰。
女孩麻花辫上别了个hallokittey发卡,她男朋友正宠溺撩拨她发卡。
“你喜欢热可可吗?”
“喜欢。”
王止神使鬼差挑了冰矿泉。
……
“所以你才察觉我暗恋覃瑜?”听完王止长篇大论,许孟喆感悟只一条:同道中人啊。
中国运俄罗斯的集装箱货船上,三剑客藏匿通风井的空腔,向恶/魔/岛进发。
同行的是一批新鲜猪肉。
机舱与他们仅隔一层薄板,燃气轮机运作,震耳欲聋。
王止与许孟喆并肩,唠扯彼此黯淡的情史,末了达成共识:谈恋爱不如搞技术踏实。
与其靠女人,不如靠自己。
结果年逾不惑的李广涛来了句:“好巧,四十了我还是处男。”
王止:“李警你可以做哑巴的。”
多冒昧啊。许孟喆无聊到打哈。
李广涛拿下巴的胡茬搔王止侧颈,“公安信息库破译了没?”
“正直的李警官,您是假借无辜小市民之手知法犯法。”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人民警察李广涛面不改色解释,“曾万侯老油条一个,不留案底的,没案子就我就无权调用公民信息。”
王止无奈查看正在破译公安信息库的检索仪。
鉴于环境闭塞信号差,破译速度缓慢,进度条卡在百分之九十九。他不耐烦晃了晃,竟晃出一条匹配度百分百的检索信息,大写的“曾耗”二字格外醒目。
王止狐疑瞅李广涛,后者盯着闻所未闻的名,也是满脸的疑惑。
[姓名:曾耗]
[户口地址:Z省三平县阳光儿童福利院]
……
“曾耗?您认识吗?”
……
恶/魔/岛卫生部。抬担架的绿袖章堵得出入口水泄不通。悲鸣不绝如缕,随穿堂风掀起楼与楼间的防尘帘,覆压着过道排队等候救治的伤员们,将生息都掩埋。
清创室加粗的“тихо”下,男人腰腹开了口,气若游丝,掰下一手床沿的锈。
他死咬湿毛巾,呜咽得脖颈筋骨暴胀。
覃舒唤医护清创。卫生部成员凭三脚猫功夫挤溜伤员结肠,又忙不迭塞回他皮下,欲盖弥彰。
“结肠破裂,应该活不了。”他们只给濒死的伤员盖了层纱布,抗生素也没用。
覃舒堵住男人腹腔渗出的血,平静聆听卫生部成员汇报。
“病历簿。”她只手摁,只手去接病历夹。
薄薄的病历犹如地府判官生死簿,单笔一勾即了人性命。
因疼痛弥留一丝意识的男人捕捉他们只言片语,转动着头颅欲张口,只发出模糊的单音节。
一丝涎水淌湿肮脏的枕面。
“不、不……”他竭尽全力勾着覃舒按压他腹股的手,“救我、救……”
“覃小姐。13床该清人了。”
“救、救……”
“没法治了吗?”
“他伤势太重,依现有医疗资源无力回天。”
“救……”
覃舒抿了抿唇,反握男人的手,取出他嘴里的湿毛巾。
“对不起。”
风驰电掣间,她将湿毛巾闷住男人口鼻。男人顿时瞪大了眼,凭仅剩的气力将铁床摇得嘎吱响。
覃舒单臂撑床垫,不动声色发力,感受掌纹下肌肉微乎其微的颤栗,同他无障碍交换彼此眸底汹涌的情绪。
她清楚瞧见濒死之人对她的谴责,紧了紧手腕,不愿退缩。
从肩窝滑落的黑发虚掩男人挤皱的眼尾,终是在抵抗动作衰微时被一滴垂挂的泪染湿了。直到他肢干僵冷,她还未接受他已故的事实,保持那个姿势与死神对抗了很久很久。
“覃小姐?”
覃舒盯着方才向她呼救的黝黑瞳仁,它在刹那闪烁后焚毁成一滩烂泥。
最后他想对她说什么?
听不清了。
清创室人挤着人,哀嚎错似一曲交响乐。人人疲于奔命,写作病历簿上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此情景仿若溯回潮湿且闭塞的门诊大楼,她随叫号屏流淌的号码亦步亦趋,埋没在无数星星里。
“覃舒。”
一双有力的胳膊将她揽入怀抱。覃舒踉跄着,不知来者是谁,仅是怀揣嫌恶推拒所有接近她的善意,却在那人安抚下双膝一软拥住了他。
卫生部成员把13床拖走了;简煜把覃舒带走了。
他扶她到二楼办公室歇息,盛了杯热水。覃舒没接,他就用沾水的匙子往她嘴里送。
她在清创室忙活一天,滴水未沾,见的死人比吃的米都多。
“你没必要帮忙。”简煜劝慰,“凭这儿的医疗配置救不了任何人。”
覃舒破天荒问了个离谱到家的问题:“被活埋与被毛巾闷窒息,哪种死法更轻松?”
简煜笑了:“都是要死的。”
他微微俯就,凑近她,严肃了神情,“且听我讲。覃舒,你已经来恶/魔/岛见过货真价实的残忍,若动摇了,认为以往那一套理想实现不了,我可以想办法带你离开。”
覃舒像不认识他了似的,歪了歪脑袋。
简煜把额头抵在她沾了血的指背,“你知道,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我不认为现实会因你品性高尚而高尚。救烂人,没必要;把你的命搭进去救,更没必要。”
“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不需要你的努力。”话一出口,简煜便觉着不妥,像是随意否定了覃舒夜以继日的付出。
他搁下杯子,起来活动了一圈,再望向覃舒的眼里漂浮着海草般丛生的恐惧,“不是否定你,我的意思是…最好让执法机构矫正。凭你和我的力量,没法制衡曾万侯,解决不了问题。”
“问题是什么?”
“禽流感,暴动,那么多伤员,还有曾万侯……”简煜掐着指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覃舒不置可否,“都不是关键。简煜。问题的关键在哪儿?”
“……”
“如果我信正义,或他们信,大家最初就不会上岛。”覃舒说,“拨乱反正很简单,但解决不了实质的问题。岛上收容者始终不相信除了恶/魔/岛他们还有别的容身之处。你说让他们接受正规机构庇护,但不出片日他们就会作乱,造/反,出逃,重新回到岛上。”
“为什么?”
“因为曾万侯知道他们需要什么。”覃舒平静道,“他们需要恰如其分的愚昧,而自觉的愚昧是互联网普及所不允的。于是处境微贱的他们就成了弃儿。你问问收容者:为什么他们不使用网络。是曾万侯不给吗?是他们不会用吗?是岛上没信号吗?你告诉他们:有人来救你们了,你们马上就能回归正常社会了,他们会出于敌意把你撕成碎片。”
简煜脸色苍白得厉害,不愿触及真相:“……我不理解。”
“简而言之,他们是在陆地吃过亏才来到这儿的。”
“岛上资源匮乏,哪点比陆地好?”
“当然不好。所以无需知道陆地怎样,只需把他的世界裁成一座岛,把岛屿之外视同假想敌。将他的性命托付一个他信赖的对象,让祂告诉他:什么是生的意义。他就舍弃思考,由别人指明接下来怎么办。”
简煜默了片刻,艰涩地开口,“太荒诞了。你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覃舒掀眸:“舍弃思考,正确与否有何区别吗?”
她无奈笑了笑,不掺伤感或埋怨。简煜才觉覃舒自上岛来变了许多。相较慷慨激昂的理想主义姿态,她迅速地沉淀,潜藏于她灵魂的悲悯愈显见表面。
“但是,我不赞同他们的想法。”
她缓缓道。
“人是人,是照自然规律演化来的。一个人生来健全,仅仅因思想的不堪重负羡慕街上无忧无虑的傻子,就把眼戳瞎,把耳弄聋,糟蹋了他本该切实感受的,往后装疯卖傻,不听不问不知。可你能拿他怎么办?难道真要动刀子修复他视听吗?我可怜他们,是他们的过往经验告诉他们:人生毫无意义,他们不过贱命一条;他们在阴沟里苟延残喘,因无法安于现状嫉妒得发了疯,为了不致割断自己的咽喉,就把眼戳烂,保全一条惨兮兮的贱命。”
“的确,太清醒了就会痛。痛且深刻意识起别人与生俱来他无福消受的,他生来就是残次品。正如《黑客帝国》的红蓝药丸抉择,无论选真实的红还是一叶障目的蓝都势必割舍另一部分。他们知道做瞎子会被嘲笑,仍选择戳瞎了眼画地为牢,仅为渴求一隅安宁。”
“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同时我也希望选红药丸的我能够利用我所体验到的,学识也好,天资也罢,为他们做点什么。不是勒令矫正他们,或任其受曾万侯凌虐。”
“我希望我能成为他们信赖的对象,他们能把性命托付我,我替他们背负被舍弃的命运。”
……
来恶/魔/岛,就不能用正常人思维做题了。
临行前,孟雪雁特地告知王止一行人:别拿正常人思维揣度岛民。
耗子悻悻然补充:就李广涛一身正气,上岛肯定第一个遭殃。
历经五个昼夜,王止拖拽酸痛四体爬上恶/魔/岛,迎接他的是肃穆黑沙滩。
候鸟翻飞,合着拍打悬崖峭壁的海浪,一种难自持的郁悒涌上他心尖,这份寂寞的心境不超五分钟被插话的哨兵打破。
背一把AK的哨兵操着流利的汉语问:“谁是李先生?”
李广涛颔首。
哨兵说:“跟我来吧。主管在等你们。”
一行人稀稀拉拉跟在他后头,向海岸制高点的刑房进发。
王止揣一部实时定位的黑科技,紧张得掌心直冒汗。
日前,他已掌握曾耗的信息。经比对,大概率与曾万侯系同一人。
数据库显示,曾耗死于1989年。
到林荫处,李广涛与许孟喆对了个眼色,开始行动。
按照事先约定的,李广涛迅速扼紧哨兵咽喉;趁哨兵未解下AK,许孟喆掏军刀割断枪带,夺走哨兵身上唯一的武器。
他一个拉栓,枪口抵着人质的脊柱。
“带我们去见覃瑜小姐。”许孟喆冷冷道。
哨兵急中生智:“覃瑜是谁?”
许孟喆:“我扳机快扣下去了。”
“等等!我想起来了!她死了,早就死了!在她未婚夫坟边自/杀了!我们把她埋那,你要去看吗?”
啪。子弹迅速破开哨兵心脏。
王止和李广涛猛回头,只见许孟喆呆望着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完全没意识起何时开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