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舒转身就走,部长三两步赶上她。
“你要去哪,我送送你?”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与在外边肃穆的官僚作风迥别,“去见你那情人?”
覃舒:“滚。”
……
三小时后,覃瑜站在覃舒站过的位置,直面绿头鸭隆起的眼珠子。
随搅拌叶翻搅,鸭眼珠又被混入悬液中。
覃瑜仍伫立在那,防护服软塌塌搭在她肩头。她内里只披了军大衣,此刻止不住哆嗦,不知因气温过低还是所见之景太荒诞。
半晌,扶着护栏穿过被各色电线缠绕的巨型加速器,从高悬于管道下方的培养皿下潜行,碰到钢化墙,又如梦初醒转过身,仰面似捧读一部宏大叙事的史书。
原核试验中心凄白色LED灯光稀稀拉拉落在呈金字塔状的冷却管,仿佛是为它披了一袭婚纱。
覃瑜抬手妄遮挡强光,却见巨大的鸟喙贴内壁凑向婚纱,又被拨开去。大量末屑甫一浮面,便翻滚着沉淀,令她联想涌到喉头不得不咽回的呕吐物。
“覃主管?”执行部部长在加速器另一侧喊她,“该出来喽?经理找你。”
老不死的还想找她?
一股气顶上腹腔,噎得慌。覃瑜大踏步离开实验中心,沉着脸回陆地。
曾万侯在他的书房等她。
他弄了台黑胶唱机,唱针卡在唱片上转,大喇叭就能响起优美的旋律。
搜集来的唱片大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港台金曲,曲风多借鉴日韩,流露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物哀美学。
正播放的这首《漫步人生路》,原曲为中岛美雪的《习惯孤独》。
他哼着调,拆解从陆上寄来的胶片相机,不时高歌两嗓,完全醉心于闲适的氛围。
不料,覃瑜轰然踹开了门。
曾万侯眉头都不皱一下,余光描着她的边:“唷。稀客。”
屋子开了二十多度暖气,覃瑜脱掉军大衣,一屁股坐在曾万侯对面沙发上。
曾万侯给她倒了一杯水。覃瑜不接,绷着脸盘算总账,于是他又旁若无人捡起相机,把胶卷拔了,没头没尾爆一句:“胶卷曝光还能用吗?”
覃瑜气笑了:“你问我?”
曾万侯也笑了:“你前夫不就喜欢捣腾摄影?”
覃瑜的笑瞬间熄灭了,表情堪称咬牙切齿:“曾万侯你爹的——”
姓曾的特喜欢拿地下的人刺地上的人,刺这一下能疏通他的前列腺。
“哈哈。开个玩笑。”他发现覃瑜戾气大得跟厉鬼似的,“瞪我干嘛?他是自/杀。”
“核试验中心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哪里的核试验中心?我怎么听不懂?”
“你再装。”覃瑜提起杯子就要泼。
曾万侯故作惊慌摆了摆手:“欸。慢着。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柏老板跟我提过一嘴,实验室给医药公司租赁做研究……”
“那就是你干的!”哗的一响,她把水泼了去。
好在水温不高,曾万侯机敏躲开后只溅着西装的下摆。
他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抿了抿唇:“好吧。就当是我干的。没关系,H5N1人传人概率极小。”
“你跟我装什么?近期爆发的风寒不就是禽流感吗?”覃瑜简直想奔过去掐死曾万侯。为了掩饰对未知事物的不安,她显露出一反常态的愤恨,“那些死掉的鸟被你拿来干嘛了?卫生部里塞满了病人,高烧的、呕吐的、呼吸不上来的,你去看过了吗?!”
曾万侯故弄玄虚:“好像是供给肉制品有问题……”
他抚掌,像在擦拭什么脏东西,低下了头,“……掺了些鸟肉。”
啊?
覃瑜觉得信息量大得脑子快爆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击溃了她。她捂住嘴,第一反应是:她吃了吗?
“我不知道啊。”他懊恼,“你问问后勤吧。他们负责伙食,没准咱俩也吃了呢?”
得知真相后,覃瑜再坐不住了。她心乱如麻,不觉迈到曾万侯跟前,瞪着他,回过神才顿悟他话里有话。
男人仰进皮椅里,歪头点了烟,分明是在嘲笑:看呐,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不愿被爱绑架,不愿受俗世制约;你以为你能洞察秋毫,强大到掌握一切的生存法则。
可没人需要你,你才是最脆弱的。你才算自清,你是最怕死的那个。
覃瑜唯恐避之不及地逃了。
她一走,曾万侯忍不住爆发今日第一声欢笑。
他眺望苔原,少顷,将烟掐灭在水已泼空的一次性纸杯中。
……
覃瑜憋着一股气往坡上奔,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低笑,那声音幸灾乐祸地撺掇她:逃啊,逃啊,快逃跑啊。
她攀着乱石堆敏捷地翻上山坡,罔顾磨得生疼的脚踝,上气不接下气沿小径奔跑。
军大衣落在曾万侯书房,覃瑜只套了件驼绒棉衣,冻得打寒颤。
比起体表所感受到的严寒,心灵的失温才叫她无措。好比突发七级大地震一脚从平实的土壤陷入深不可测的漩涡,再没什么能支棱她爬起来。
一阵倾摇懈弛后,昔日保护她的铜墙铁壁被震了个粉碎,接连倾泻她身上,她被掩埋在稀薄的空气中,连最起码的自控都办不到了。
不知跑了多远,勾到横亘的枯树干,她整个儿朝前扑,再折腾几下,使不上劲,便用破了皮的手去探发麻的部位,发现左脚以诡异姿势吊在树干上,显然是折了。
覃瑜用臂弯圈住半条腿,蹭着潮湿的泥土匍匐。
然而那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很快追上她,故意放肆地狂笑: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
“够了!”她狠狠捶向地面。声音消失了,周遭静悄悄的,仅剩下形单影只的她。
海风穿过枯松林,从她发抖的臂弯下溜走,她一边缓慢蹭开烂泥一边哀求,“够了,够了,够了……”
脚踝的剧痛提醒她这不是梦,她机械重复着蠕动,直抓着一块碑,屏住呼吸往碑的另一侧探了探。
摸到一把格/洛/克手枪。
同一切干尽坏事的人一样,覃瑜行将就木本能地想到灵魂与因果报应。
如果那个人现在来到她面前,她会毫不犹豫哭着告饶,求他带她走。
多少个日夜嗤之以鼻他的懦弱,现如今,覃瑜才知她有多么想他。
她听到砂石被踩踏的窸窣,又是一阵风拂过,近了,一双旧皮鞋落入她眼帘,她半是恐惧半是震惊闭上眼,呢喃着“够了,够了”,却暗自期待他的触碰,在那人抚摸她脸颊刹那潸然泪下。
她听到那人叹息,很像他的习惯,于是情不自禁钻过现实与虚幻的隔膜,抱住了他。
……
崔衡自/杀后,覃瑜请求留一撮他的骨灰。
曾万侯一拍即应,甚至给她买了个紫檀雕兰骨灰盒。
多讽刺啊。
覃瑜带着铁锹在小山坡找了个风水宝地,挖个坑,埋了骨灰盒。
为标记位置,她翻遍半山坡,搬来一个砌房子遗留的石板,靠在被夯实的土坪上。
忙活来,忙活去。最后,覃瑜端详这爿不能称作坟墓的坟墓,唾骂自个儿:我毛病吧?
精疲力竭的她倒在大石板上,任由松柏间晚霞舔舐她皮毛,随夕阳陨落,失了温。
她睁开惺忪的眼,忽觉难耐空虚。
同样的空虚在她瞻望大海时也有过。单调的冰山在瀚海中沉沉浮浮,犹如一架飞机陨落撒哈拉沙漠,不觉唤醒人对自我的究极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它们比高数还考验她的智商,她不得不自嘲着结束无谓的哲思。然而问题始终悬置着,忽略它,任它像雪球越滚越大,末了直接朝她滚来,掩埋她。
弑父后,覃瑜一直面临被雪球掩埋的困境。对于她至关重要的钱和权失去了它们的价值。
她想过辞职,可崔衡的死实打实震撼到她,她思考起回陆上的种种可能。出路很多,可打消不了恐惧。
她在恐惧什么?
安全感缺失?不,她从小就没得到过安全感。
暴力与舆论危机?她能把事情处理得很漂亮,没人来找她麻烦。
人生如梦世事无常?早该知道的,幼年就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覃瑜想到小时候。多小呢?在覃舒刚出生那会儿,她读幼儿园,还是个极度内向的孩子。
那时候覃强生还没被擢升,开着他的破大巴,乐趣就是喝酒,喝完酒打老婆,打完还能做个爱。
她的乐趣则是一个人默默蹲在草坪玩蜗牛。
幼儿园要交饭钱,汪贵花推脱,覃强生转头就忘,哪怕买啤都没想过饭钱。
待到因拖欠饭钱被叫家长,覃强生竟相中她老师姿色,大抵是做了什么,次日她老师肿着金鱼眼嘲讽她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所有孩子齐刷刷向她看来。
覃瑜抓了一罐子蜗牛,挤出它们的汁,倒进她老师保温杯里。
再后来,她被推上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一道陌生的声音经年俯在她耳畔,嘶吼着:反抗啊,反抗啊……
她就通通照办了。
从小到大,她发了疯压榨极限,确认她拥有让所有人为之臣服的能力,并不择手段攀爬,要他们听之任之。
她待人,就像待驮着壳的蜗牛。自然知道蜗牛惧怕她又厌恶她,可她手握生杀大权,这就足够了。
做到极限后,那个声音消失了。
她成为了众人歆羡的对象:名校毕业,前程似锦;相貌出挑,追求者无数。
手段虽肮脏,借覃强生的人脉爬了又爬,但完成阶/级跃迁掌握大量的资源,可谓幸运至极。
覃强生死后,钱与权却变得无足轻重了。
她站在大海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满是幸灾乐祸:真可怜啊,真可怜啊……
很奇怪,把蜗牛榨成汁不是她本意,她是想问问老师怎么了,父亲对她做了什么。明知覃强生那德行,却任由老师把变质的水喝下去。
她一边疑惑一边坚信她是正确的,她老师嚎啕着撵她,她在孤立无援的境地再次听到那个声音:真可怜啊,真可怜啊……
……
崔衡自尽那次,子弹揿着脑花四溅,覃瑜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呶着:真可怜啊。
不是为他,是为自己。
她的心刹那缺了一角,沥沥漏着风。
为崔衡下葬后,覃瑜时常会去看望他,捱着大石板坐一下午,倍感疲乏,最终归因为上了年纪。
有时候她会产生一个错觉:地下的崔衡把她的精气全吸走了。
她忍俊不禁,又变回扒拉草坪找蜗牛的小孩。她和他聊天,聊从未谈及的话题,什么因果论、理性与感性、意志与意识,都是崔衡自个儿业余琢磨的,她素来不屑,如今竟跟着起劲了。
根本原因是想念他这个人。
如今,她算是如愿以偿了。她和他并肩,捧着一把格/洛/克。他问她:你累吗?
她迟疑着点头。
他就笑:你喜欢大海吗?
覃瑜惊惧地回神,身旁人已不再,寂静松林里先是传来清冽的鸟啼,接着被一声尖锐爆鸣点燃。她搞不清楚声音的来源,只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下意识去捻,掉下来一块类似生鱼肝的组织,又凭弥留意识察觉驼绒棉衣前有一大片殷红色玫瑰花纹——奇怪,原来有花纹吗?她不知道。红在她的心口扩散,溅得到处都是,犹如除夕夜绽放的烟花,为她平添了些幸福感。她就这么一边困惑一边舒服地躺在石板上,笑了,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待到落日时分,一只雪鸮落在她胸口,啄开她扣着扳机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