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门大抵是指《楚门的世界》,可她根本没看过原片。是因为崔衡?他应当提过一嘴,着些崇拜的意味。所以她能记得。
该死的文青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就是那样奋不顾身的姿态,您不觉得震撼吗?”覃舒喃喃,“您认为牺牲没有意义,思考是幼稚的。可您不知道,在您赶来之前,围观他的人们在谈论什么。有人与你观点一致,认为陈允偏激,疯狂,不可理喻。他们谈到他的遗书,因为陈允的无名指断了半截,他只得努力控制笔锋歪歪扭扭撂下一句话。我相信您一定知道他写了什么,您看过的——”
——自由的生命值得被热爱。
“恰是那句话,让部分收容者情绪高涨,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鲜活。”
“而我始终愿意相信,剩下的人不过是睡着了。”
空气变得极度沉闷。
覃舒察觉插在她肩窝的胳膊一点点松动,最后徒然地落下,不了了之。
“你走吧。”覃瑜并无赘言,“我不拦你了。”
……
单人牢房绵延望不着头,簇生的北极灯蛾随墙灰剥落一地,夹杂在水管下的苔藓里。
一阵叮叮当当钥匙圈与皮带碰撞的声响后,最里间栅栏前现出两道颀长身影。
简煜在半梦半醒中辨别来人。
看守把铁门解开,覃舒顺势挤进这间狭小的牢房。
她环顾周遭。一张靠窗东朝向的床,一只简陋坐便器,一张旧书桌和一把椅腿松动的木椅。是典型的近代监狱设计。
“就送到这儿了。”
隔壁牢房,服禁闭的青年与同伴兴奋地窃窃私语,猜测不速之客来意。
覃舒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看守离去后,她坐到简煜身侧。男人揩她白皙的颈项,一阵倾摇懈弛。
“原来不是梦。”简煜嗓子哑得很,许是太久滴水未进的缘故。
覃舒把水瓶递到他嘴边。他抿了抿,接着用打湿的唇吻她,沿斜方肌没入肩胛,焦灼得甚至理不清要做什么。
须臾,醒了神,捧起她的脸,用尽全部气力看进她清亮的瞳孔,直至在里面找到自己倒影,笑了起来。
简煜:“我以为我永远见不到你了。”
覃舒撂开他碎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就搜了我身,关在这儿。”他轻描淡写阐述折磨他的耻辱,“还好。有隔壁弟兄作伴,聊聊天,解闷。没什么大不了。”
随即,语气又软下来。似乎很害怕爱人就此消失,掖着她的力道发紧,以乞怜摇尾的态度期许她回应,“你呢?过得怎样?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丝毫不提她逞英雄的旧账。
他该是默认她会这样做,因此才会着迷到非她不可的境地。
覃舒敛眸,捎出一张折叠得规整的摩斯电码表,在铁窗照进的光亮处摊平。
她照着电码有节奏地敲击简煜掌心。时短,时长;时急,时缓。
简煜即刻明了她意思。
覃舒敲出一行信息:禁闭室里有录音设备。
“一切顺利。我已经把源代码交出去了。顺便实地考察这座岛的情况。”
他吃力辨别摩斯电码表,回以同样精确的信息。
——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柏谌他们了吗?
“岛上居民怎样?”
——我见过曾万侯。柏谌被曾万侯黑吃黑了。我有预感要出大事。
“他们生活自足。但因近期风寒肆虐,缺乏医疗条件,死了不少人。”
——曾万侯怎样?
“我能去看看嘛?”
覃舒诧异望他:你认识曾万侯?我觉得他精神不太正常。
“我跟我姐沟通过了,今晚就能放你出去。”
简煜神色晦暗:他就是害死我姨父的人。
“谢谢。”
敲完这句话,他久未得到覃舒回复。
片刻,覃舒枕在他肩膀,沿着额骨探往那处断眉,沿中心打转。
“对不起。”她安慰,“我早该料到的。”
简煜再没提这茬。他捉起她的手,吻了吻,又放了回去。
两人心照不宣依傍彼此,仿佛对方就是世界的唯一。待寂寞被搓成游丝,硬板床硌得脊背生疼,覃舒忍不住挪了挪身,反被简煜拥入怀。
听闻后者喑哑的嗓音带着笑意:“这里原本是有灯的。”
她顺他眼光,只见积了垢的天花板一端连着断了的电线,一端空落落悬垂着。
钨丝灯罩子坼裂,仅剩半截弧面,同金属外螺纹藕断丝连。
她出了神:“应是被人打破了。”
简煜深埋她发旋,用掺杂欣慰又不掩自怨自艾的语气感慨:“真希望他能逃出生天啊。”
……
王止收到特定频域信号是在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半。
他惺忪坐起。只见程序框赫然跃动一行红色坐标:东经176,北纬55。
他即刻联系许孟喆,后者接话不忘发牢骚:“小矮子,打扰我看片了知不知道?”
王止:“别撸了。覃总来信号了!”
许孟喆一个激灵,拉开电脑。王止方才给他发了个坐标。他在世界地图寻找对应位置,只发现茫茫一片白令海。
“她难道在游泳吗?”
“少贫了。大概是岛屿被屏蔽了。”
“这么神秘?”
“你也不想想美/苏/冷/战这块地是谁的。”王止咋舌,“这下好了。柏谌把事儿闹大了,得大使馆介入。不知道覃总的命能不能保住……等等,不对!”
他猛然打停,瞪得铜铃大的杏眼紧盯屏幕,显然被意料外的情况震慑到了。
“不对。这不是覃总被动发的信号。时间对不上。”
许孟喆一头雾水:“什么时间?”
“我跟覃总约过,被动触发信号的时间统一设置成零点。就是说,该月一号随机某个时间点启动程序,下次触发被动就是四号零点。”王止语速极快,“这条信号不是被动,是主动……不,覃总极守信,她绝不会耍诈,无论在岛上看到什么都不会主动发信号!主动触发只一种条件:有人企图格式化程序!”
……
“多谢帮忙。你一研究数学,操作计算机倒挺娴熟。”曾万侯笑道,“从事过相关行业?”
顾今寅摘下一次性手套,听罢曾万侯寒暄,生硬道:“我导项目跟智能挂钩。”
“难怪。你导是简绍吧?”
他略惊诧,很快冷静下来:“我帮人帮到底,你答应的也该做到。”
曾万侯大笑,拍了拍他的肩,把人往外带:“当然。我做事虽不地道,信用过得去的。”
为低矮灌木遮蔽的书房弥漫浓湿的潮气。裱在复古钟摆上方的《基督下葬》极具巴洛克风,卡拉瓦乔写实笔触勾勒一幅宏大又悲怆的画面,六个送葬人物以戏剧性方式排列,托出一股厚重史诗感。
顾今寅路过,不禁被抱着基督腿的尼哥德慕吸引。他面容端庄,眉目宛如一潭不见底的死水,在幽冥处更显栩栩如生。
他打了个寒颤,收敛注意力;曾万侯察觉他不宁的心绪:“你喜欢艺术吗?”
顾今寅牛头不对马嘴:“我不信教。”
“是。国人鲜少信基督的。”曾万侯自说自话,很愉快,“我第一次认识它是在我恩人家。你晓得?他就像耶稣一样,能宽恕人类所有罪过,古往今来,耶稣毕竟是少数……”
认识这个油嘴滑舌的中年男有段时日了。起因顾今寅卖春被曾万侯捉到把柄,男人好比抓耗子的猫,频频以告状为由威胁,玩他个虚脱。
他起初心惊肉跳的,时候长了,被简导和姓曾的俩男剥削疲软,巴不得破罐子破摔。
“……年轻人毕竟是初升的太阳啊。你们是时代的未来。多学习先进技术,技术能改变一切!”
顾今寅懒得敷衍,搞不懂曾万侯怎么做到没人搭理还津津乐道的。
典型的中年普信男,自负,愚昧。他嗤之以鼻。
直到送他的直升机消失于云端,曾万侯才折身回书房。
他在《基督下葬》画像前观摩一阵,想起有趣的事,捧腹笑得不得不蹲地,边笑边戴起耳麦。
“经理。我们已解决顾今寅,把他推进海中。”
“好。”跳动的光标对应着接收端坐标。他琢磨着,十指交叉仰靠进皮椅里,温和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