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满并不信他的笑。
她还记得,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和顺良善的人,曾默许父亲谋反的谣言传扬漫天,又以一道圣旨,覆了姜家满门。
“距当初……竟已过了九年了。”
皇上的神色间隐有追忆,“孤如今瞧着你,便好像又瞧见了你父亲,也瞧见他年少时的样子。”
“元陵路远,你长途跋涉,才落脚又被孤唤到宫里来,实在是辛苦了。”
姜满摇摇头:“不辛苦的,陛下看重,臣女受之有幸。”
皇上笑了笑,指一指茶案对面的小椅:“别站着了,过来坐罢。”
姜满垂首谢恩。
才落座,内侍端了几碟糕点上来。
皇上将糕点朝她那边推了推:“尝尝,是当年你父亲在燕京时很喜欢的,只是这厨子多年未做过,手生了些,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姜满拿了块糕点,恭谨道:“陛下挂怀,臣女感激不尽。”
皇上笑道:“你若觉得好,孤择日把厨子也送到你府上去。”
听了这话,姜满下意识又要起身谢恩。
皇上先一步看出她的意图,抬手免了:“别动不动就跪,你既来了燕京,便当这儿与在元陵一样,当年你父亲可没你这么多规矩,连见了先皇也没这样跪的。”
姜满只得道一声“是”,咬了口糕点。
她吃着糕点,皇上便在旁喝茶,一盏饮尽了才又问:“元陵如何?”
姜满压下喉咙里的甜,应他:“元陵一切都好,得陛下牵挂,臣女代家中人谢过陛下。”
她答的颇合规矩,却不是皇上想听到的。
皇上放下茶盏,重新问了遍:“你祖母……姜太夫人可好?”
“祖母身体尚安,只是年纪大了难免腿脚不便,如今要时时拄着拐杖才好行走。”
姜满一五一十道,“临行时祖母曾嘱咐臣女,来燕京后代她问候陛下与太后娘娘。”
“姜太夫人与太后是多年的故交,前些年太后还念着元陵的山水,念着去元陵见一见姜太夫人。”
皇上捏了捏手里的檀木珠子,神色惋惜,“只是岁月不饶人,近些年她大小病不断,身体始终没能好起来,只得作罢了。”
姜满垂首,沉默了一会儿。
上一世她成亲太早,只在婚宴与岁除的家宴上与太后有过两面之缘。
太后缠绵病榻许久,精神不算好,走路也需得宫侍搀扶,姜满见她两面都只隔着远远一眼。
若按上一世,距太后辞世只剩半年的时间了。
姜满忽然想见见她。
于是她道:“陛下,祖母与太后娘娘相识多年,心中总是惦念着,臣女想代她去看望太后娘娘。”
皇上目光微凝,捻着檀木珠子的手指松了松。
“你这孩子有心,说来这些时日太后的精神都还不错,听闻你要来燕京,还曾同孤念叨过几次。”
片刻,他温声,“她如今的身子需得静养,眼下时辰太晚,你若想见,等白日时候去见见她也好。她瞧见了你,应该会很高兴。”
姜满瞥了眼晃荡的檀木珠。
“是,那臣女明日再行入宫,去向太后娘娘问安。”
皇上点头,重新盘起手中的檀木串来。
燕京的六月已入了夏,微有暖意的晚风拂过挂在窗侧的纱帘,拂过烛火,将长屏上的影子也吹得微晃。
皇上余光瞥一眼长屏,忽而问:“你此番跋山涉水,究其根本是因孤送去元陵的一道婚旨,孤还没问过你的意思,你对这门亲事可满意?可想尽快完婚?”
姜满迟疑一瞬:“婚约一事本该全凭陛下定夺,只是臣女初到燕京,一切都还生疏,陛下既体恤臣女,还请暂缓此事,容臣女几刻喘息。”
皇上听出她的犹豫,眉头微蹙:“你……不是很喜欢?”
姜满斟酌着言辞:“这桩婚事……本是陛下好意,是父母之命,臣女既受之……只觉是桩幸事。”
“你这不愿人安排的性子,倒是和你父亲很像。”
皇上自能听出她言辞中的勉强,笑了笑,“你还没见过长安,这孩子是孤看着长大的,样貌算得上出挑,性子也沉稳,或许等你见过他,便会觉得喜欢了。”
姜满接道:“不瞒陛下,臣女今日在燕京城郊与三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皇上饶有兴趣,支起手臂:“你见过他,觉得如何?”
姜满顺着他的话夸下去:“三殿下凤表龙姿,为人稳重,自是人中翘楚。”
“罢了,罢了。你对燕京陌生,心中不安也是难免。”
见她推拒的态度明确,几乎将原话还回,皇上笑出声来,“左右成婚不在这一时,日后还有时间相处,你舟车劳顿,又陪着孤说了这许久的话,也该乏了。”
“孤便不多留你,放你回府去歇息。”
姜满起身谢恩。
皇上指一指茶案,哄小孩子似的:“孤不喜甜食,这糕点等下叫杨喜装了,给你拿回府去吃。”
姜满乖乖称“是”。
在旁候了一会儿,杨总管提着装满糕点的盒子走出来。
旁侧的小内侍眼疾手快,先一步抬手接过。
天彻底黑下来,姜满跟着小内侍出了清晖阁。
她前脚踏出清晖阁的大门,房门半合,长屏上的影子晃动,屏风后走出来个人。
洛长安绕过屏风,朝皇上行了个礼。
他直起身,目光依旧落在那道远去的背影上。
皇上喝着茶,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又转回来打量他一身不同往日的衣裳,笑了。
“瞧瞧,你肯花心思,人家姑娘却好像不大喜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