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有退之、敦诗在,我也放心。”刘禹锡又笑起来,“我还想劳烦你一事,柳家娘子产后,你托卢君给我和周六报个平安吧……待子厚归葬,也务必请他写信到洛阳来。”
车上层层堆叠着柳宗元的手迹,刘禹锡生怕遗落了哪张,小心翼翼地搬到自己的书房。他的书房还未曾保存过这么多别人的诗文,二人的文字置在一处犹如比邻。
“弱岁游玄圃,先容幸弃瑕。名劳长者记,文许后生夸……”
这沓纸的第一张,还是柳宗元初贬永州时向他感怀所作。
刘禹锡试图将这些墨迹与自己心中柳宗元的模样对应起来:这是与他并肩的柳员外,这是谪居潇湘的柳司马,这是种柑植柳的柳刺史,这是……病重托孤的柳子厚,遗书至今还置在他的砚旁。
卢遵又给他寄来书信,信中所言与使者无异,还附上一些和周六生活有关的事,这也是他上回写信和卢遵请求过的。
周六的母亲送了好些孩子的衣裤来,长长短短的都叠在一起,都是她的一缕缕思念。他将袖子翻开看,孩子的衣服总会被做得有余裕,不过有两件让他穿在身上都足够……也是柳家人对他给予的信任吧,他在心中也发过誓,要将周六平安抚养成人。
又是快开春了,刘禹锡记得柳宗元在书信里提过,周六是在春日出生的,今年也就五岁了,也许他会因此对接下来的日子有所期待,他还能做更多事。
孟郎这几个孩子早前就听过父亲说家里会有一个弟弟要来,也想着法子把家里的快乐带给他,虽说他们彼此还都穿着孝服。
春日的洛阳是一座被牡丹拥抱的城市,谁也不知下一刻是否又会在街角遇着一个要去观花的老翁,或是头戴鲜花的游春女子。
刘家儿女也是第一回感受这般春意,毕竟他们过去大都在朗州、连州度日。他们曾在长安与父亲度过元和十年的初春,又在春意最浓最盛时离开。周六在柳州出生,应该也只见过柳州的春日吧。
刘家原先就植了几株牡丹,他们在这些日子里看着它们渐渐开放,在花丛里摇荡清芬。锦绣般的花朵很衬这明媚的春光。
周六提起在柳州的家中有棵榕树,父亲也会植些花木,不过那多是用来入药的。春风吹来的时候,柑树上的白花很香,家里也会变得很美丽。
也许是这些天渐渐熟络,他们变得不再拘谨,周六谈起父亲的语气都平和了些。
他们如今几乎无话不谈。茶余饭后,孟郎也敢私下和几个弟弟妹妹说起父亲的趣事来。
“周六,你可别看我阿爷如今日日习字,就以为他勤快,他在朗州还不曾如此用功。”
周六有些疑惑地看着偷偷笑起来的兄长。
“刚到连州那会儿,我们兄弟习字看的都是柳叔父的帖子,他心里纳闷,还往柳州写了好几回信,柳叔父劝他要再用功,闹了好些玩笑。那时……那时你还没出生吧?也就是在那之后,他同我们一起习字了,后来又得了柳叔父一方砚,欢喜得不得了。”
“仑郎,你说是不是?”孟郎想用手肘碰一碰弟弟。
谁知仑郎早笑得直不起腰,一旁的妹妹也捂住嘴。
刘禹锡当然知道他们的玩笑话,但并不在意,有时自己也会笑起来。他是比从前更勤快了,法帖和习作都常常置满案头,不过再没有机会与柳宗元相商,只是与杨归厚写写信罢了。杨归厚曾与他在信里说,杨家那边知晓去年的消息也很感伤,他回信说他也是的。
天晴时,刘禹锡就会与他们一同习字。周六还年幼,更需要大人引导些。他很聪慧,很多时候都流露出悟性。他也有一方父亲制的小砚,和伯父的砚有几分相似处,置在一起很有趣。
刘禹锡在一旁看着周六低垂的眉目,时常想起柳宗元的身影,想起他们与杨归厚同席的日子。
也许周六会在今后长得越来越像父亲,而他必定会离那些日子越来越远。
吕温之子安衡也将父亲的遗稿送到他家中,他答应安衡一定会把它们编成集。
悲悼、怀亲、抚孤、遗稿、书信几乎占去了他在洛阳这两年的所有时光。
朋友的文字围绕着他,就像他们还在他身边,他在无声的席上做东。
化光、退之、敦诗、安平、宣英……哪个不是他们的至交?哪个不是当世的英才。
唯我之哭,非吊非伤。
刘禹锡再离开洛阳是长庆年间的事,他要去夔州任刺史,路上就只有他和孩子们了。都说夔州山高水急、瞿塘滩险,自古是险奇风貌,杜拾遗曾在这里写下过不少精妙的诗句。
刘禹锡又写起许多诗,蜀江红桃,巴女情愫,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写的。
二十出头的韦绚从襄阳渡江而来,向他求学,常常立侍在他身侧。韦绚的鼻子和嘴与韦执谊十分相像,刘禹锡初次见时也变得动容。
他那时将手放在韦绚肩上,欣慰道:“文明,你正当最好的年华……”
江水在秋日渐渐落下,变得清澈见底,群山上的青天比任何时候都要更高更远。他在秋日写过很多诗,但始终都忘不了在朗州见过的那只白鹤。他不知它要飞到哪里,也许有一天它又会飞到他的身边。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阿爷——”
刘禹锡循声转身望去。
孟郎和仑郎各自背了一筐新鲜的果子,还不忘用手臂抱着几个,妹妹和周六也用布将果子包了满怀,脸上都挂着笑容。
澄黄的果子昭示着三个季节的沉淀。
“真好……”他笑道,“过阵子黄柑也会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