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农、释奴的这几月来,柳州城的田野如同侵染了春日的讯息。
柳江中浑浊的泥沙渐渐沉到河底,河水在青天下泛起了碧玉的润泽。
河岸高峻,后生们担着罂甈,一个接一个地到江边舀起清水,小心地走回崖岸上。听闻使君不畏讹言,这月要在城北开凿一口新井,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从此人们不必在天旱时跋涉险远,下雨时惧怕泥土湿滑了。
新井深八寻二尺,竣工那日,柳宗元亲自取出凛冽的寒泉,祭神作铭,愿纳其云气、复我川泽。
寒食泉清,正是州人灌园的时节,田间到处是忙碌的身影,耕牛悠悠驮着远处的青山。
这是柳宗元在柳州度过的第一个春天。
他的庭院里,有一棵碧绿的榕树,榕须垂下的样子很像他长安家里的柳枝,或者说,更像一位和蔼可亲的老者。
今年家里新添了一个男孩,柳宗元为他取了乳名,唤作“周六”。孩子出生那几日倒春寒,所幸母子没有大碍。
他有时回到卧房,还未换去官服,就先将周六抱了满怀。孩子的身体柔软温热,他本想摸一摸周六的小手,又怕自己的手还带着外面的寒意,于是只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孩子的脸。
周六不是爱哭闹的性子,只是眨着眼睛,在襁褓里动了动,惹得卧在一旁的母亲也笑起来。
玉娘和宣儿看着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弟弟,也十分好奇。宣儿特别爱逗周六玩,弟弟每日都要睡足长长的觉,她就趁着他少有的睡醒的时候,坐在他身边听他嘟哝。她一边想着弟弟怎么睡醒了就要吃,吃完没多久又睡下,让阿娘和乳母忙活好久,一边想着自己小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的。
玉娘也见过宣儿刚出世的样子,但她那时还小,已经不太记得了。待她如今又长大了些,见到妹妹弟弟这样,也觉得可爱极了。
她现在读书习字有一年多,平日里受长辈教导,一直很勤勉。柳宗元任刺史后比过去更忙碌,因而也十分珍惜与女儿相处的时光。
刘家子弟如衡阳之约,向他请教过,还惹得刘禹锡还在回信里笑道:“日日临池弄小雏,还思写论付官奴。柳家新样元和脚,且尽姜芽敛手徒。”
柳宗元还未来得及看刘家孩子们的新习作,就先看到了这诗笺,于是又笑答二首。
“闻道将雏向墨池,刘家还有异同词。如今试遣隈墙问,已道世人那得知?”
“世上悠悠不识真,姜芽尽是捧心人。若道柳家无子弟,往年何事乞西宾?”
他们年轻时和杨归厚一同在皇甫阅先生门下习书过,但他幼时就摹魏晋法帖、观数家手笔,在家与长姊同习,先前比刘禹锡下过更多功夫,有时便未与他为伍,先生也更青睐于他。后来,他写得一手好章草,也劝过刘禹锡再用功。可如今他们两家的书信往来,若是杨归厚见着了,想来刘禹锡也少不了被他打趣一番。
柳宗元坐在女儿的身侧,常常想起这些笔墨。
他还清晰地记得,有回自己走在宽阔的庭院中,柳州的榕树没有在秋天凋败,碧空环抱了整个院子。玉娘习书时留下了一笔又一划的印记,他像在捡拾自己的记忆,仔细辨认着这些笔痕,看它们从稚嫩渐渐变得端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