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柳宗元与父亲从荆楚沿这条官道回家。
辽远的土地上铺满了关中人的麦田,低矮的山峦渐渐远去,随之而来的是近乡情怯之感。十年前的旧宅与田庄,如今会是什么模样?
除了刚遇见的前几日,他们这些天都很少提及在贬地任官的往事。靠近都城时,他们才又拾起前些日子还未说完的话。或许是高大的城门容易勾起回忆,又或者是他们想象城门中陌生景象时,对未知的前路心生慨然。
碌碌的马车声中,他还记得刘禹锡在分别前与他说过的话。
“窦公惜我,那日送我至城门,我无以为报。”
“一朝困厄才知人心,我虽身在朗州久未还朝,不能细数朝中官吏,但我明白……有不少人还是不想见到我们的。”
他们写下那些书信,表明心迹时,都希望这一日快些到来,可是越写,越觉得渺然无畔。有时不全是对方无心,而是实在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有人能抱以理解已弥足珍贵,出力相助则更是难得。“慎”,是被他们提到最多的字眼。
刘禹锡撩开帘布,令他也瞧见车外往来的行人与商客,喧闹声渐渐近了。
“不过管他想不想,这回总是要见的。”刘禹锡笑道。
他侧头看向柳宗元的面容,语气又柔和下来。
“倘若能够再任,愿我像从前那样,与你在一处供职。”
靠近刘禹锡居处时,两家人在城中惜别。刘母不便走动,柳宗元行至马车旁,行了一礼。刘家二子一女,亦作礼拜别,心有不舍。众人说了许多“珍重”、“常会”之类的话,因不像从前在远州,心中都觉得这些话定有实现的可能。
至亲仁里尚需一段路程,刘家离去后,柳宗元坐在车中觉得有几分空寂。
城中如棋盘,平阔安稳的大道在城中纵横交错,再不是曲折的小路,都是他们在入城后容易感知的。他在永州这些年,常常梦到家,即使不刻意去数,也隐约知道还要再走多久。
他的梦魂一直将他牵引而来。
郭令公家的宅院在亲仁里中绵延前后,在坊外也十分显眼。
老仆兴奋道:“郎君,快到坊门了。”
“是啊。”他看到永宁里边上的行人,臂间和背上都多少挂着些东西,许是刚从东市出来。这两坊靠近东市,平日人们买卖也方便。
马车悠悠驶入坊内,初春的花香在风中摇曳。
家仆在一处宅院前勒马,车毂声渐渐消逝。
“郎君。”
柳宗元拂开车帘,缓缓下车来,抬眼看见家中匾额时,竟想在此落泪。
他回望后停的车马,亲人也都纷纷下来,站在一起。离去和归来时的一家,已是不同了。
老仆取来旧钥匙,走到门前。
他上前道:“冬叔,我来开吧。”
“好,好……”老仆点点头,笑着递给他。
柳宗元将钥匙握在手中,一面放入锁中,一面想着。他曾以为自己能早日回来,未想过这一等就是十年,都不知门旁积的是哪几年的陈叶。
宅中的景象渐渐铺展开来。因久无人住,几处屋子都上了锁,院中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到处是土灰和落叶。唯有那一树梨花,还在春日里散发着永恒的生命力。他的姊姊很喜欢梨花。
他轻叹一声,向身后伫立的亲人们微笑:“走吧。”
家中人手不多,他们简单打扫院落和屋子便花了几个时辰,若想恢复从前生活的样子,大概还需几日。屋中需要丢弃、添置的东西也不少,好在他们从永州也带了些回来,暂时能解燃眉之急。
他沐浴后,在镜前束发,一时有些不敢与镜中的自己相认。
不过这月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落下了。
次日,柳宗元在书房唤来个年纪稍轻的家仆:“我给叔父和舅父、舅母写了问安的帖子,岳丈那边也有几封,今日将帖子都送到府上吧,就说我会择日登门,顺便与邻人也打个照面。”
“是。”
“若是有我堂弟的信来,也放到我书案上吧。”
他又到万年县柳氏先人的坟茔旁,祭拜远逝的先祖和亲人。他母亲归葬时,也有劳村邻和外家。那时他还未能离开贬所,今日是他十年后再见先祖和父亲的坟茔、第一回见到母亲的墓碑。
他的父亲已在这里长眠二十余载,自母亲元和二年归祔于此,两位也快相伴近十年。同在泉下的,还有他的妻子。若无变故,他在百年之后,也当葬于此地的。
“先祖在上,宗元负罪之身,心腑裂摧。谪永十年,恨不能躬亲祭扫;慈母远逝,愧不能扶灵还乡。今得诏释,后当不负庭训,诚务中道,使我家声永存。”
祭扫途中,另两位衰老的族亲与他说起城西的田亩和果园,前几年家中田产经营不善,先人植的果树也缺些长势,难胜往昔。当叹柳家近年子息凋零,族中许多亲人都已年老,年轻的又当外官,这些京中家事便有不少难处。
他都一一应下,只望将十年来的那些遗憾,都在今后尽数补上。
若说他心里还有什么憾事,也许善和里的旧宅也是一件。
善和里在长安城中,向北可直通承天门街,十分便捷。柳宗元在长安任官时,有时也会去那边居住。得诏被贬邵州刺史后,他遣散了家中的一些奴婢,托人卖去善和里的旧宅,从此渐渐不闻此处音信。
几年前,他才从亲故处得知,这座宅子又被李姓人家买下。回了长安,他很想再来看看。某日他到那宅院前,询问时并没抱有太大的希望。但出乎他意料,这家的少主人听到家仆告知了他的来意,竟亲自出来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