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看见女儿一绺绺的乌发落到地上,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生生地剥落下来。丝者,思也,本来就是要斩断出家人在尘世的羁绊吧,可是这不妨碍亲人的无限眷恋。
除了服药、走动和静卧,和娘在其他时候都翻阅着经书。他在矮案和枕边摆了许多卷佛经,方便她取来看。起初,她还能坐起来诵读一些字句,可到了病入膏肓时,便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能照常扶着父亲,喝下难闻的药,然后又努力地躺下。
“阿爷……你替我读些经吧?”
黄昏的天色照在女孩脸上很暖,让他产生了错觉。
“好。”
他从枕边随意抽了两卷,看见边角的药渍,才发觉这是母亲的遗物。如今,两种药味混杂在上面,已经分不清楚谁新谁旧。
和娘一直没有说话。
柳宗元读到了半夜,然后一直枯坐到天明。
次日,女孩离开了人世。
她年仅十岁,因而被视为“下殇”。
于是,对柳宗元来说,春天变成了在永州最难捱的季节。
即使他几年后迁居了,再回到龙兴寺也认识那些路。他最喜爱在松林旁的石案读经,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庭院中成片的青竹。
这时候十分安静,只有僧侣往来。但再过些时日就是年关,寺中又会有许多人来祈福,他也要去想着如何迎来新春。
“柳司马?”
他转而看到前来的僧人,回道:“原是上人。”
他们相识十年,原本相约到净土堂内讲经,于是现下同往。
石径的尽头是朱红色的廊庑,以及木色的窗。他十年前出了一些资材,希望帮助寺内的修葺。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蹭掉了一点漆色。
重巽道:“司马今日来得早,可待我已久?”
“未曾,只读了会儿经书。”他犹疑着,“没有读多少……又想到小女和娘。”
重巽见他手中之物,便知是他常常翻阅的那卷了——因为它的边角上有一处暗色的药渍。
“算得今岁,小女已逝五年了。”他边走边叹,“每回来寺里,我都会想起她。”
他闻到隔壁禅房里透出的一阵檀香,不由得下意识地看向房中。
“一想起她,又觉自己有愧,不可忘怀。”
“她是个很聪慧的孩子。”重巽也回忆起和娘的面容。
走到转角处,柳宗元望见远处的东丘,其上林木繁茂,流云挂在枝头。桂树、桧树、杉树……他无一不为女儿指认过。东风来时,大大小小的蓓蕾一定会绽成百花,孕育出美好的精魂。
他微笑道:“若她还在世,几月后便要及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