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招娣眼睛半睁不闭地单手撑头倚在凭几上,即将燃尽的灯烛融融,照得马招娣的脸庞朦朦胧胧的。姜子牙步履沉重地推门进来,见到马招娣惊醒忙轻松了神色趋上前去,“招娣,我们到榻上歇息吧。”
“相公。”马招娣反手握住姜子牙试图扶起自己身子的手臂,抬起眼眸望住姜子牙沉声发问,“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姜子牙淡淡一笑,顺势坐到马招娣身前轻声说道,“他们要我作刀。”
“但相爷却想做持刀人。”马招娣双眸倏然锃亮,一张口毫不掩饰地戳破了姜子牙深藏于肺腑之内许久的勃勃野心。她呵呵嗤笑一声,冷冷说道,“咱们儿子和儿媳妇这边闹得不可开交,那厢女儿和女婿倒是心齐得很哪。”
“女儿跟女婿一条心,终归是好事。”姜子牙嘴角笑意凝住,到底咽下去了卡在喉间的下半句话。马招娣坐起身来从后面抱住姜子牙,一双手臂稳稳托住姜子牙那作势要滑入暗影中的身子,“相爷要做持刀人也没什么,手里有刀不用总是好过手里没刀。”
姜子牙身子一震猛然回头,与马招娣紧紧对视良久后终于露出释然笑容,“招娣,谢谢你。”
“谢什么,咱俩是夫妻,要是总说这个字儿那就生分了。”马招娣嗔了姜子牙一嘴,爬上姜子牙的身子狠狠地打了一个哈欠,“牙牙,睡觉吧,我困了。”
“好。”姜子牙一把抱起马招娣往床榻过去,挥挥衣袖熄灭烛火放下帐帘。西岐的雪势延绵至今夜总算出现了停歇的迹象,但雪停不意味着天晴,雪后之寒直抵人心往往更难招架。西伯侯府朝堂之上,姬发俯瞰阶下说得慷慨激昂得面颊都已通红的一派臣子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今早得前线飞报,伐商八路大军几乎同时感染瘟疫,随军医工诊治后判断为天花恶疾,一时间满朝哗然,百官惶惧,当然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本不值得生气,孰料这帮所谓天子辅弼百姓父母,平日里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一个比一个有能耐,事到临头却只会哭天抢地怨天尤人,更有甚者,竟有臣子将此番前线暴发天花恶疾的缘由扯到立周伐商的上头来,言之凿凿姬家反商实违背天意。姬发凛眉扫视群臣,嗤笑一声冷冷问道,“那依卿之见,吾应当如何?”
“臣以为,天子当立刻下旨诛杀姜子牙,割其首级修好殷商,必能化戾气为祥和。”慷慨赴义般上前进言的是永信君胡安,胡家世代为姬家家臣,靠祖上荫蔽子孙悉数安享荣华。类似胡家这般垫着祖宗功德簿捞取高官厚禄的还有肖家、胫家和且家,这四家人一边向上攀附一边向下扎根,靠着联姻养客之法开枝散叶,百年经营下来,至巅峰之时手中竟掌握西岐近三分之一的资源,即便之后四家因风头过盛遭姬家接连打压,却也依然位居西岐望族之列,仍旧有不少人走这四家的路子进入朝堂以求得升官发财。加之季历被杀姬昌危中即位,这四家侥幸在混乱的政局中站对了边押对了宝,胡家又锦上添花地出了位贤德淑惠的女儿,被挑进了西伯侯府做了姬昌的侍妾,成功地诞下了姬昌的庶长子姬奭,因着这层关系,姬昌收拾起来也免不得要手下留情,而且帝辛为了巩固王权,三番两次找姬昌的麻烦,这种时候西岐内部不能生乱,再者,四家被姬家多番修理早已学乖,胡安也知道自家姑娘在姬昌跟前其实并不得脸,于是在他的带领下,这四家比之过去行事内敛低调了许多,主臣关系渐次缓和,姬昌也没再出手动他们,直到姜子牙入朝为相。姜子牙是外来人,不存在与西岐任何一方势力有所沾顾,他十分纯粹地就是姬昌自己的人,况且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西岐强大,就是要姬昌取代帝辛成为新一代人主,所以他毫无压力毫无避讳地行使着权力在朝堂上革除旧弊激浊扬清,平复冤狱处理权贵,裁撤冗员打击朋党,一连串的动作下来百姓舒心了,西岐壮大了,姬昌满意了,有些臣子不悦了,尤其胡肖胫且四家,姜子牙动摇了他们四家的根基,胡安眼见姜子牙处处紧逼步步不让,心知不能束手待毙是以决定反击。他和其他三家家主四处活动拉拢,迅速在朝中形成了一股反对姜子牙的势力开始给姜子牙使绊子,姜子牙朝堂经验浅薄几乎着了他们的道儿,亏得姬昌伸手拉了他一把,马老爷生前给他安排的人又在他背后全力支持,他这才勉强全身而退。自那之后,姜子牙改变策略走起了怀柔路线,胡安也安静下来不再轻易呲牙,所以今天乍见胡安公开撕咬姜子牙时姬发还不免怔愣了一瞬。待他回过神儿来,胡安一派已经叫嚣着给姜子牙定罪了,“先王在时,天下三分其二归我西岐,然先王不坠臣节,修奉贡献犹事殷商,世人称颂天下太平,何曾有上天降惩的时候?我西岐祸患连连,分明是在姜子牙入朝之后,天子该当觉悟处置了此贼才是锕!”
“姜子牙狼子野心,挑唆先王背叛殷商,什么凤鸣岐山,我看就是这厮施的妖法!”
“自西岐起兵,海内虚耗国库空虚,百姓怨声载道叫苦不迭,我西岐兵患缠身,姜子牙手上折了无数条人命,此贼不诛,天理不容!”
“一派胡言!”一旁的散宜生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出言反驳,“朝歌灭我西岐之心,是在丞相入朝之后才有的吗?先王季被商王文丁冤杀,是丞相之过吗?先王遭帝辛囚禁折辱,是丞相之过吗?妖孽闯入西伯侯府谋害先王,是丞相之过吗?西岐暴发雨患百姓中毒,是丞相之过吗?崇侯虎奉帝辛令攻打西岐,是丞相之过吗?西岐瘟疫横行导致将士惨死,是丞相之过吗?尔等莫非忘了先王曾亲口说过,没有丞相,他早在去往朝歌的路上便已身首异处,没有丞相,我西岐何以度过瘟灾雨患,没有丞相,先王焉能从冥界回转起死回生,没有丞相,我西岐何来这二分的天下,没有丞相,我西岐恐怕早已灰飞烟灭!尔等痛斥丞相乃祸国妖孽,彼辈良心莫非喂了狗不成?”
南宫适亦说道,“散大夫虽然言辞激烈,但言之有理。丞相于我大周居功甚伟,可谓无丞相,无我今日大周,天子万不可听信谗言,废丞相,毁城墙啊!”
姬旦道,“天子,丞相之功明明白白桩桩可数,岂会凭区区小人之言便会被轻易抹杀?只是臣以为,现在不是论述丞相功绩的时候,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解决前线瘟疫稳固军心才是当务之急。”
胡安忙道,“四公子所言甚是,所以臣等才会谏言天子诛杀姜子牙以安天心。日前我西岐雪天降雷,之后前线大军便集体感染天花,天意如此明显,天子正该顺应天意以息天怒啊!”
“荒谬!将前线瘟疫之因由生拉硬扯到丞相身上,你为何不干脆直接说这天花之毒就是丞相中下的呢?”姬奭白了胡安一眼,出列说道,“天子,救人如救火,不可耽搁片刻,臣以为,天子当立刻派遣医工,运送草药到前线,救治病患。”
“天花不可治,我前线大军同时感染天花就是天要亡我大周,就是姜子牙之过!不杀姜子牙,不解天怒,天花不会退!”
“永信君不通医术,何以肯定天花不治?不晓易理,何以断言天意就是如此?”
一把清凌凌的女声骤然响起,就好比烦躁的天气里突然吹来一阵清爽的凉风一般,闻之顿觉舒坦惬意。是严妆端坐在姬发身边的姜淑祥,她陪姬发临朝理政有些日子了,不过开口垂问朝臣倒还是第一次。她眼神异常锐利起身下阶直直走向胡安,气场全开仿佛没走一步都是踩在胡安的心脉上。胡安被姜淑祥的气势所迫额上生生沁出一层冷汗,拼尽所有心力才堪堪挺住发软打弯的膝盖没有当场跌跪下去。姜淑祥站在胡安面前,温柔的声音下蕴藏着瑟瑟的冷意,“永信君,我在等你回答。”
“永信君!”座上的姬发也随之发声催问了一句,胡安一派的臣子眼见胡安被姜淑祥压得说不出话来正欲出面为之解围,姜淑祥却理都不理径自铿锵开口,声音不大却能传遍整个朝堂不遗漏一个角落,“自先王山陵崩,世间便再无可揣测天意之人,既天意不可测,为大周计,我等凡人也只能竭尽全力一搏了。”她霍然转身面向姬发而跪,立誓一般决绝说道,“妾愿赶赴前线治疗病患驱除瘟疫,倘妾无能,便是天意使然,妾愿交出王后之尊荣,姜家之性命,以担此天罚。反之,则是永信君曲解天意,那便该由永信君承担起相应的后果!”
话音一落,满朝寂静。姬发出座弯下腰身伸出双手扶起姜淑祥,扭头睇住胡安冷冷相逼,“永信君,如何?可敢同王后一起赌一次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