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在未曾见到这样一副场景之前,他对这场拜访其实没有什么实感。当年的他护下了高安翔,那些代价对比起目光所至的这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值一提——
一个被毁掉了的、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
女人也跟着他一起盯着那照片看,目光柔软了些,却已然提不起半分心气儿,语气平淡地叙述着,像一个场外人。
“我们打了好久好久的官司,卖了车又卖了房,他爸还丢了单位的工作,现在在工地上干点苦力——”女人苦笑两声,“我俩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我家孩子很乖很听话,学习还好,考上了重点高中,明明、明明!”女人的情绪猛地激动起来,双拳握紧发着抖,说出的话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怒意,“他明明该有很好的未来!都是因为姓宋的那一家畜生!”
女人克制不住地站起身来踱步,甚至有些神经质地红了眼,伸出手指着秦知也,忍不住推搡,“就是因为你们这样的有钱人!你们这样不顾我们老百姓死活的——”
对上少年平静不作阻挠任由自己发泄的模样,女人忽地双手掩面蹲下大哭,整个人都在颤抖,“对不起,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歇斯底里地面对着每一个人。
记者、警察、律师、邻居……事不关己的每一个人,每一句安慰的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心里!
她甚至还记得对面邻居拍着自己的肩膀,用那种隐藏得很拙劣的、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说:“你也别太难过,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哪斗得过他们那种有权有势的大官?想开点,你们还年轻,再生一个也不是不行……”
邻居的声音渐渐因为她的盯视弱了下去,女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麻木又疯狂。
他们夫妻二人逐渐成为了所有人眼里的“疯子”,从和善好心的一家变成了喋喋不休怨天尤人的疯子。
或许他们真的疯了吧。
女人苦得沙哑而悲痛,秦知也指尖发白,没有去安慰她,反倒是语气平静地开了口。
“有一个小男孩,他叫高安翔……”温和淡然的语气叙述着小高昨晚拜托自己说的话。
女人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抬头盯着一双通红的泪眼盯着他,忍不住跟着少年的叙说在脑中构想。
“他在孤儿院长大,跟野狗抢过垃圾桶里的饭菜,差点儿被咬断了一条腿……”
“他的成绩很好,初中那年立下报效社会的梦想……”
在听到这个和自己儿子无比相像的、孤零零长大的孩子,同样被那姓宋的恶魔欺负时,女人崩溃地握住了秦知也的膝盖,流着泪摇头,近乎乞求对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她不想再听见一个孩子的死讯了……
但眼前这个扎着头发长得很俊俏的少年只是覆住了她的手,然后蹲下、轻轻拥住她。
“他活了下来,并且考上了很好的高中,即将成为飞行员,”对上女人愣愣的眼,秦知也继续道,“他想拜托我请求您,让他成为您的第二个儿子,成为您孩子的弟弟。”
“他说:‘侥幸存活的我,也同样为您孩子的离开感到痛苦无比。’”
说完,屋子内安静了很久很久,只有细微的抽泣与哽咽。
“……我能见见这个孩子吗?”女人的声音很轻,仿佛下一秒就能够被风带去。
秦知也点点头,“明天开庭,他会作为证人出席。”
他直视着女人茫然无措的眼,握住她的手合拢,给足了对方温暖的安全感,“阿姨,您相信我,这次会是我们赢。”
许是自己真的太累、已经挣扎不动,又或许是少年笃定而温柔的语气太过可信,更或许是因为那和自己孩子实在相似的另一个孩子……
女人闭了闭眼,无声地点点头,像是信徒的最后一次祈祷。
听天由命。
……
“宋xx,因收贿、受贿,且涉案金额巨大,判处……”
“宋玉宸,曾多次对他人使用暴力,以至一名受害者死亡,三名受害者终身残疾,致使二十八位受害者产生不同程度的心理损伤。因其犯罪后果严重、社会危害性大,年满16周岁未满18周岁,判处12年有期徒刑……”
秦知也几人坐在后头旁听审案,听到这里时,夫妻二人早已泪流满面,其余人也皆是松了口气。
迟来的正义对于受害者来说或许早已经没了多大的用处,却是对生者的慰藉与宣告,彰显着法律的威严与庄重。
证人席的高安翔嘴角抿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轻轻低下头,眨掉眼中泛起的泪花。
往外走时,迎面而来的潮湿水汽——
是很大的一场暴雨。
雨水肆意地宣泄着,似乎要一并洗去暗处的罪孽脏污,声势浩大、势不可挡。
秦知也右手无意识地捏住裴曜的衣摆跟着他的步伐走,晃神地想起——
裴曜曾跟他说过,人渣不会有好下场,会受到惩罚的。
原来他没有骗自己。
似乎知道公主在想什么一般,裴曜侧过头弯了弯唇。
可驱散一切黑暗的日光。
是裴曜。
秦知也出神地想着这句话,忽地伸手——
和那只温暖干燥、比自己大上不少的手。
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