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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这会是一桩很划算的交易。”
在几名特工的见证下,有人将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盒,缓缓推至林成宇面前。
“把这枚东西,植入调查局指定的机甲里。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5天后,你的孩子会毫发无损回到家里。”
林成宇坐在妻子身旁。
2939年的太阳系星盗猖獗,小林诺搭乘的悬浮校车也被劫持。
得到消息后仅过了两天,他就已经老得鬓发霜白,再也看不出闯荡南境时的意气风发。
而他的妻子坐在身旁,膝上有一副小小的、但做工很精细的金属耳机。
她紧握着良久,才问:“是谁的机甲。”
“我说过,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看来你的妻子还不太清楚我们的行事风格,你应该比她清楚得多。”
特工说,“有没有后悔过从调查局叛逃?成为平民后,连星盗劫掠这样的突发事件都无力应对。我们开出的价码已经足够优厚,要知道对待叛逃特工,调查局一般是就地处决。”
“部队马上就要出发,你们最好能现在做决定。”
10年前的扎因特工并不礼貌地坐在林家餐桌上,屁股碰翻了一个装着儿童剪贴画的相框。
他拿起看看,相框里贴的是歪歪扭扭的三口之家,角落里还硬挤进一个写着“小叔”的纸片大头,于是笑了声,随手丢到桌下去。
“在剿匪过程中营救人质,失败率本就不低。一个小孩在交火中‘不慎’死去,民众也不会为此指责什么。但如果你同意……我们就会安排最好的机甲师执行营救任务。”
说着,他从桌上跳下,指了指林妈妈手里的耳机,笑道:“很漂亮的定制耳机。等事情结束,我也给我女儿订一副。”
当夜,一张调查局密令无声展开。
执行者的虹膜、指纹、生物DNA,被收录进入密令,并用以开启地球港口的机甲库。
……
“……‘我无法奢求你的原谅,因为我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一个背叛了自己原则和信仰的父亲……但小宝是无辜的。他无辜地被我带到这个世上,无辜地成为政府与军部角逐的砝码,他这么小,经历这样可怕的事,往后的人生将会有多么艰难……
“……‘弟弟,请你——不,求你好好照看他。他几乎是我和文华的一切……你知道吗?小宝其实更像他的妈妈。我真高兴在最后时刻,发现了这一点……’”
这份遗嘱,被封存在南境最大的信托公司,由信托公司多方面确认由林成宇亲自提交,并在林家夫妻自杀身亡后,被移交给林成彬。
但遗嘱的备份,却被一直保存在调查局的机密档案库,直到落进恺撒手中。
“我属于机甲特种部队,主导作战任务。营救人质该由后续进场的救援组执行。”
少年恺撒说,他关上冥炎的舱门,一边戴上战术手套,一边跟指挥部通话,“指令是否有误?”
“执行命令,卡厄西斯。这是来自调查局的直接指示,至于掩护和作战行动,将由你的队友执行。”
少年恺撒轻嗤一声,但也无所谓,径直推动操纵杆,驱动冥炎。
黑发小孩身上都是血污,一直趴在少年腿上发抖。
跟别的被救上机甲的小孩不同,他除了最开始时止不住哭声,后面一直很安静。
少年恺撒低下头时,见他正堵着自己嘴巴不哭,看起来都快把自己堵窒息了。
出于奖励或是避免麻烦,少年恺撒腾出手给他拍了拍后背,让他至少能喘上气。
而在冥炎驾驶舱的最深处,一枚本不该属于它的熔毁芯片,正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一种刺耳的噪音,在耳边愈演愈烈。
起初恺撒以为是他的感官超载复发。但很快,某种诡异的黑斑,也开始迅速占据他的视野边缘,并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不记得在被神经鳗贯穿脑部时,是否有过同样的体验——当时的痛感太剧烈,让人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不过下一秒,黑斑和噪音一并消失,就像它们到来时一样没有预兆。
一个警卫队成员拿来纸巾,递给他:“队长。你流血了。”
恺撒抬手擦了一下,发现是从一侧眼底流出来的血。
只流了一点点,或许是义眼底座的周围发炎了。
他再次查看那段视频,从地球港口机甲库的大门深夜开启,到那对夫妇进入冥炎再离开。
短短一段路,他播放了两百八十七次,亲眼确认他们背着工具箱,蹒跚爬进了机体胸甲,看着林父的斑斑白发,都在喷出的气流中扬起。
三小时后,他们从冥炎内离开,紧接着,秘密调查局的科研部试验熔毁程序,并在任务记录中填下“测试成功”。
冥炎内部没有安装监控,而这还是他当年刚刚确认冥炎的使用权时,强硬要求机械师拆除的。
在2939年的剿匪行动过后,冥炎被作为联邦的军用财产,正式分配为他的私人专用机甲。此后,冥炎一直跟随他东征西战,随军停放在母舰或要塞的机甲库,而他能够百分之一万地确定,从冥炎离开地球港口、成为他的专用机甲,就再也没被第二个人碰过。
……不。
当冥炎在战场中被摧毁,成为一堆废铁残骸时,还是被除他以外的人碰过的——
少年系着围裙,坐在他那对父母同样的位置,亲手给冥炎换过心脏。
而他当时,还正抬着早被毁过一次的双眼,怔怔看着少年的脸蛋出神。
不明缘由的噪音卷土重来,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尖利的头痛。
黑斑又一次在眼底蔓延,像一滴滴落在纸面的污血。
而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罹患任何眼科疾病,于是抬起手,直接把义眼摘除,丢进清洗箱里。
“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或许我们该怀疑,调查局早在‘暴风眼’计划启动前,就已经预谋让林诺接近您……为什么他偏偏选择中央军校?根据他的小学教师供述,他从前没有展露过任何从军的意向。”
“为什么偏偏在元帅返回要塞时,明知训练场不向外系开放,还要趁夜偷偷溜进去?为什么偏偏是凌晨4点?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元帅会在下方的机甲库,他未必会选在那个时间进入训练场。”
“唯一的巧合,应该是调查局也没想到他的精神力天赋极高,高到可以成为‘暴风眼’计划目标的程度……”
“元帅,我曾说过那个Beta孩子远不如看上去单纯。他知道如何在民众面前作秀,知道如何讨好您以保全自己,甚至能让您为他改变计划,寻找替死的人……”
恺撒在更换义眼。
换好以前,视野里只有一片黑暗。
而等义眼更换完毕,他平静地说了句:“滚出去。”
参谋们被急召过来时,恰好碰上警卫队在搬运副官的尸体。
那个场面相当骇人,于是,没等恺撒的话音完全落下,他们已经争先恐后,拔腿逃出了门。
警卫队一半的成员,包括副队长杜兰德,都已经被他派去搜寻新的证据——他没有明说他更想看什么样的证据,是能证明林家父母被栽赃陷害的,还是能把他们直接锤进地心的。
检查过视野再没有黑斑,银发男人起身,整理一会儿军装,对剩下的成员微笑道:“我该去宣誓就职了。”
***
为庆祝新的首席执政官上任,联邦第三、第四、第五、第七、第十三舰队等接连七日发射礼炮,在太空掀起巨大的震荡波,几乎一路震慑至南境。
地下城的顶板吱嘎作响,而林诺似乎浑然不觉。
他顶着粪便的恶臭,将老妇人弄脏的被褥抱出帐篷,送到集中清洁点去。
“恺撒·卡厄西斯还真当上首席执政官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排队的时候,前面的雇佣兵们,一直在闷头抽烟,“说是卸任军职改为从政,其实也没见卸得有多干净。八支舰队的礼炮余波,还在南境上空荡着呢。”
“我倒是想乐观点。军官执政,对雇佣兵的态度应该会好些。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能被赦免,回联邦去养老。”
“南境有什么不好的?自由不受约束,干嘛心心念念回联邦去呢?一言不合就又去给官老爷们当炮灰了。”
一个大胡子抽着烟,余光一转,看到后面抱着被子的林诺,笑着打趣说:
“况且南境不是还有我们的小宝运输官吗。离了小宝,谁还肯给我们发泡面?”
“手好了没?把被子给我——呕!好臭!谁拉了一被子?!”
林诺不吭声,扎着绷带的手插在裤兜里,只等着清洁机器人把脏被褥洗好。
几个雇佣兵互相看一眼,也没硬给他发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林诺这几天的心情不好。
等机器人把被子洗好烘干,他又扛着棉被,一声不吭送回老妇人的帐篷去。
在没有物资搬运任务的时候,林诺会去第八区看望老妇人。
她的精神疾病一直没有好转,基本已经没有自理能力。在物资紧缺的难民区,如果不是有个林家人常来看望,她很快就会被洗劫一空,并弃尸在地下城的边陲地带。
亚历山大·瑞安的骨灰罐摔得太碎了,林诺试了很多次,都没有办法拼合回去。
于是他用废弃的铁钉,把碎片重组成花盆,里面种一些从行商手里买来的花,放在帐篷里。
老妇人虽然一直浑浑噩噩,但倒还每天记得去浇。
“小宝,林二哥叫你。”
帐篷外有人叫,“南境的冬季要到了,地下城的温控装置可能需要人手。”
林诺说:“我马上到。”
他帮老妇人铺好床,离开帐篷去找小叔。
小叔自从带他来了南境自家地盘,生活相对安稳了些,烧伤也好转了,脸和身上都长出了新的皮肉,偶尔也能扶着轮椅复健。
看见林诺沿着温控管道过来,他脸上先是不自觉露出笑容,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躲闪开来。
自从得知了亚历山大·瑞安的事,林诺就很少再开口说话,也没对什么人笑过。
林成彬从小把他养大,当然知道他的脾气,越是伤心难过,林诺越喜欢一个人闷着,任谁来都撬不开他的锯嘴。
当年林家父母去世,林诺整整一年时间都是这样的状态,直到他自己决定要报考中央军校,才一点点好转起来。
但上回的谈话刚进行到一半就被打断,林成彬每次看见林诺,心底都会百万分挣扎。
林成宇的遗嘱和财产,他其实早该在林诺了解南境林家后就一并移交,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当年的事都会对林诺造成巨大的伤害。
他看着林诺坐到管道顶上补漏,又从管道上“哧溜”滑下来,走到自己跟前。
就算心情不好,林诺还是注意到小叔担忧的目光,于是胳膊擦擦脸蛋上的机油,闷头闷脑说:“小叔,我没事的。”